这些话只有三分是真,其余全是泄愤的气话,换成脑子活络点或是见识洒脱的人,断不会当真。偏偏赵立天性有些痴,向来行事一根筋,被李度香夹枪带棒赏了一顿排头,不禁钻起牛角尖。只觉得心里有一把锉刀来回顿挫,痛到深处,悄无声息。只把李度香呆呆望住,心头却寒到骨子里。
李度香见赵立没发火,便抛下不顾,挥起鞭子扬长而去。
一年未回出云,人烟稀少了很多,因为大战迫在眉睫,许多百姓都弃家逃难。李家的府邸果真已被查封,富丽的大门朱漆班驳,贴着两道字迹模糊的封条,府内景象虽不得见,但听那声声残鸦悲鸣,看台阶上杂草丛生,其凋落破败可想而知。
李度香悲愤顿生,其内心的凄凉酸楚犹比当日被迫离家时更甚。他牵着马朝监狱方向走去,沿途见到不少榜文告示。有号召城中百姓积极备战的,有严禁趁乱偷盗抢劫的,还有一种带奖励性质的榜文,大意是说有罪之人可以通过告发他人罪状、协同官府捉拿罪犯来减免自身的罪行。
李度香心系别处,并未留心,他之所以看这些告示,只因信阳过往惯例凡是获罪者官府必张贴告示广而周告,他试图在那些榜文中获悉智远的境况,果不其然,在一张宣判罪状的通告里找到他的名字。
「夏智远,年二十一,伙同乱党图谋不轨,经查罪名属实,定于明春处绞刑。」
寥寥二、三十字,在整张告示里不过短短一行,却是对一条生命的最后的批语。告示的落款日期是去年秋天,此时立春已然过去,行刑期限近在眼前。
李度香一跤跌人万丈深渊,一直坠落,一直坠落,足不着地。
信阳监狱坐落在城西,与著名的菩提寺只一墙只隔。说来讽刺,墙这边的人慈悲为怀,怜贫借老,而住在那一边的却都是些穷凶极恶,为非作歹之徒,囚犯如此,狱役也如此,区别二者身分的不过是一道道坚实的铁栏。
当初城主把监狱修建于此,大概是想借寺院的佛性涤荡犯人的罪恶,而那些冤屈入狱的无辜者则哀求祷告,祈望慈悲的佛祖显灵,早日解救自己挣脱苦海。
夏智远入狱已满一年,和所有罪犯一样,他也是早闻晨钟,夕听暮鼓。可是,他既没有祈祷也没有忏悔,只借由钟声鼓声判断晨昏,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计算自己剩下的时间。
因为是贵族出生,他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狭小的囚室潮湿阴冷,天花板上蛛丝百结,虫蚁在草席间出没,入夜便听见老鼠啃咬木床的窸窣声。
他所有的财产不过一身破衣、一床破被,以及许多拇指宽的竹条。破衣用来蔽体,破被可以御寒,而那些竹条则是他用来替亡故的姨父作传的。没有纸笔,他就用锋利点的石块在竹片上一点一点刻上字迹,因为工具简陋,又缺少照明的光线,一天只能刻十来个字,这项艰巨的工作持续了一年,在夏智远手上留下大大小小无数伤痕茧疤。
如今刻成的竹片已经堆积如山,他担心竹书被老鼠咬坏,便把它们编码整齐地放床上,夜里枕着这些竹片,摸索上面的字迹悼念逝世的亲人。
负责看押夏智远的狱卒为人倒颇厚道,见他是个斯文有礼的读书人,长相又极干净清秀,便额外多看顾他。每当守夜的狱卒们喝酒吃肉,他总要偷拿一点送给夏智远,夏智远一概不受,只求狱卒帮他找些竹片和刻子用的石头来。
狱卒好生纳闷:「小兄弟,你姨父已经死了,你写这些玩意还有什么用?不如爱惜自己,有好吃的就吃一口,有好喝的就喝一口,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天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剩多少?你眼下自身难保,就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劳神了。」
夏智远正色道:「老伯您有所不知,我姨父一生正直贤良,此番不幸遭人陷害,含恨蒙冤而死。白占对外却宣称他老人家通敌叛国,倘若世人信以为真,致使他留骂名于身后,我们这些做子孙的如何对得住?所以我必定要作一传,详述姨父生平于其中,使人知道他的冤屈,倘若将来有正义之士睹此传记,使其沉冤昭雪,姨父也能含笑九泉了。」
狱卒见他是如此节烈的孝子,深受感动,果真不时偷拿些竹片、石刀进来给他。这日又送了些进来,还包了些果子点心给他,夏智远称谢道:「老伯,您帮我这些忙我已感激不尽了,真不必送我这些吃食,留着给您小孙子吃吧。」末了叹一声:「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没必要糟蹋了这些食物。」
狱卒听闻,忍不住滚下泪来:「小兄弟,你既然知道我也就不避讳了,再过几天你的日子就到了,趁现在多吃点好吃的,到时候才有精神上路啊。还有,你那些字都刻完了没?要还有差的,说给我,我出去找人帮你写去。」
夏智远感激地微笑道:「只差最后一点了,明天准能完工。老伯,我来这里一年,受了您许多关照,报答我是不敢说了,只求您最后一件事。等我走后,劳烦您把这些竹片带出去。我姨父现在是有罪之人,这传记不能公开。您先找了稳妥的地方收藏着,等将来局势稍微平稳,再想办法使人知晓。」
狱卒说道:「你就放心,这些事我一定做到,只是我也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不知这些字以后该交给谁好?」
夏智远沉思片刻:「我还有个兄弟流落在外,本来关于他的事我是决计不能透露半点的。但是您心地仁厚,我就将后事托付于您了。我那表哥名叫李度香,是我姨父的独生子,当日事发之时被我们设法送走了。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我想他迟早总会回来,日后您若见着他,把竹书交给他就是了。」
「那这位公子相貌如何?有何特征?我并未见过他,只怕将来对面走过也未必认得。」
夏智远欲要详说,忽而转念打住,摇头叹道,「算了,我表哥生性怠惰,不是能担事的人,还是由他去吧。」
话说李度香在监狱外徘徊了一上午,满心急着要进去,只苦于没有借口。若说夏智远是他表弟,必然败露自己身份,到时候不是有去无回?他心急火燎,可恨赵立这会儿不见踪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臭小子,平时像跟屁虫一样黏人,关键时却不知缩哪儿去了,可见也是个只会说漂亮话、实际上也靠不住的混蛋。还是说,他真不希望我和智远见面?真的吃醋了?可恶,他也不仔细想想,智远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可能为了他高兴就不管智远死活?
暗骂一会儿,又开始后悔来时路上不该那样责骂赵立,同是男人,李度香不是不懂男人是要用哄的,不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他怎么肯为自己卖命。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自己实在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情,以前吵架撕破脸的情况不是没有,赵立性子倔强,面皮又薄,每次非得李度香先低头说好话才能和好,但这次仓促之间,李度香根本未分半点心思在赵立身上,如果孔亮在,还可以转移焦点,偏偏他两人独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待李度香独自面对孤单无助的窘境时,方才想起赵立的好处,此刻就算想道歉或吵架却连对手都找不到,只能望着监狱的高墙兴叹,别提多苦闷。
正不得进退之际,赵立却牵着马慢悠悠走来了,李度香急吼吼冲过去,欲要发火,但是怕惹毛了赵立他又要赌气抛下自己,便跺脚埋怨他:「你去哪儿了!人家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你还到处瞎晃。」
赵立不冷不热说道:「下山的时候,亮让我给嫂子带两瓶擦脸的贝壳油,我路不熟,刚找到一家铺子才买到。你不是要见你表弟吗?还站这儿磨蹭?」
李度香听得眉毛又竖起来,心想他倒是把孔亮的吩咐记得仔细,我说的话就当耳边风。我们智远的命难道不如黑皮老婆的脸重要吗?
只是纵有再多不满,也不适合现在拿出来抱怨。李度香只能沉着脸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要能想到办法进去,还会等你?你小子就会看我笑话,一点良心都没有!」
赵立看他一眼,迳自朝监狱大门而去,李度香紧跟着他:「你干嘛?就这样大摇大摆直接进去吗?哎呀,不行啦,我们会被抓起来的!」
赵立不理他,直到被守门的狱役拦住。
「监狱重地,闲人勿进。」
李度香紧张得连脚尖都绷紧了,把头用力扭向一边,生怕被人认出来。赵立却十分镇定,和气地说:「这位大哥,我们想见一个叫夏智远的犯人,麻烦您通融一下。」
狱役狐疑打量他两人一番,质问道:「你们是他什么人?见他做什么?」
赵立忙说:「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只因他在外面时欠了我们一千两银子未还。这笔钱是我爹攒的棺材本,先前交我保管。我一时财迷心窍拿了借他想收利,谁想夏智远借去不到一个月就犯事关进来了。这债拖了一年有余,如今我爹问起银子的事,我实在搪塞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他,就是他现在还不出钱来,好歹立个字据让我回去给我爹一个交代。不然我爹无故不见了银子,一定会以为是我偷去胡乱挥霍了,还不恨死我?求大哥做做好事,放我们进去,我保证不会耽搁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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