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北斗抬首望天,笑答:“生死不过是寻常之事,又何足挂齿?”
国师默然在心底道:“哪能不挂齿啊?这辈子要是把他俩玩死了,还哪来的下辈子和下下辈子,这还不得让三清境里其他俩老头埋汰死啊?”
七月初八,午时动土,围帐里头只有申北斗、南斗、陈彤、若干乡绅和国师以及国师的徒子徒孙。
陈彤抚须而坐,申北斗到今日都未查出个子午卯丑,还号称什么还民清白,过了今日,他不过是朝野间的笑话罢了。
申北斗居于上座,南斗持上方宝剑而立,带见过礼后,申北斗开腔道:“今日,是想请各位听个故事。”
说罢,申北斗一拍手,下人抬上一个八尺大屏风来,安置妥当后,只听屏风后有人发声:“各位,我乃是鲁花身边的小婢梅香……”话音未落就听陈彤愤然道:“申大人,鲁花之事迫在眉睫,大人却还让我等听什么故事,大人这是置豫州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申北斗清清喉咙,问国师:“国师,讲个故事的时间还是有的吧?”
国师闭目养神,道:“申大人,时间尚早,这故事,贫道也有些兴致听,请讲下去吧。”
申北斗耸耸肩,话中有话:“陈大人为何反应如此激烈?莫不是心中有鬼?”
陈彤噎了一下,他面色通红,恨恨瞪过申北斗一眼,坐了下来,只觉后背透出一阵阵寒意,就连手也抖了起来……梅香那贱婢早该死了啊,自己亲手捅死她的啊!定然是申北斗找人来唬他的!陈彤深呼吸一口,抬眼望去,却见申北斗冷眼瞧着他,似笑非笑,陈彤心中又是一震,只闻那屏风后的人道:“夫人去达西寺进香被陈知府的公子陈彤看中,陈彤心生不轨,劫夫人于后巷,夫人奋力反抗不从……”
众人听得面色巨变,陈彤霍然站起,正要走向屏风却见面前闪过一个人影,申北斗身边的那位“南先生”将剑横在了陈彤的脖子上,冷道:“这是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陈知府还是不要擅动为好。”南斗步步紧逼,陈彤不得不踉跄退回,申北斗笑道:“陈知府,若是这女子诬陷了你,本官会还你个清白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陈彤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屏风后,想看出些蛛丝马迹,但申北斗这屏风太考究,竟然没有一点缝隙。
“陈彤便找到小女,以娶小女为妾为名,要小女将夫人的一条红裙子偷了出来,同他一起将老爷害死,并将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塞进了老爷手中,而后再从福若祥定了一口与夫人的陪嫁箱子一模一样的箱子来,做旧之后由我带人换进了夫人卧房,当夫人被拿下狱,他就再换掉夫人的钥匙,这样一来,陈知府在抄家时便抄到了那条裙子……”
“你血口喷人——”陈彤高声大喊道。
“我血口喷人?”屏风后款款行来一位僧衣女子,众人抬眼望去不由大惊,原来这女子正是城外水月观的水月大师,八年来,竟无人知晓她就是当年鲁花身边的那个俏梅香!
“陈彤!你可记得我这张脸么?绝不是现在模样!你在凤栖山的桃花林中占我身子,在徐阳峰下许我名分,当利用完我之后就在江边密林将我一刀捅死,可惜啊可惜,就偏了那么一两寸,我苟活至今,就是要看你不得好死!”
“你……”陈彤正欲扑上去,就被人拿住了后领,南斗冷硬地道:“请坐好,刀剑无眼!”
“来人,把这个疯婆娘赶出去!”陈彤声嘶力竭地喊道。
申北斗一抬手,对闻声而来的衙役道:“下去,都下去,鲁花马上要出来了,哪个不想活就进来。”话音刚落,衙役们立即落荒而逃。
“陈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且听故事讲完——”话落,屏风后又有一男子道:“八年前,曾有人定了一口箱子,那箱子是早几年的样式了,而且是要求做旧的,送货的时候送到了县衙隔壁的胡同,来人点收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子,侧影有些像鲁花的小婢梅香,因为几年前鲁花出嫁的时候,梅香也曾定过一口一模一样的,但我看不真切不敢问,前些日子,申大人要小的把钥匙拿出来,小的已经拿出来了……申大人,小的说完了,看在小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大人你就放过小的,让小的出去吧——”
四周一片静默。
申北斗开声道:“出来出来,故事讲完就送你回去——”说着话,国师的几个徒孙们将一个全身抖得寸步难行的男人拖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福若祥的掌柜孟庆祥。
“陈知府,你有什么话要说?”申北斗总算盯上了正主,开口问道。
陈彤用两指将脖上剑锋推开,笑道:“申大人绕了这么远,就是想说,是本官害死了王员外,并诬陷鲁花和药材行的冯老板?哼,申大人,你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冒充梅香栽赃于我,大家看看,这位水月师太哪里有梅香当年的影子?何况孟掌柜也是,当年定箱子的是梅香,与我何干?大人,难道你仅凭一面之词就要将我定罪吗?”
申北斗拍掌,外头进来几人抬进两口大箱子来,申北斗指着箱子道:“左边这口是当年从王家抄来的箱子,右边这口则是梅香偷偷还出来的鲁花的原本的箱子,”说着,申北斗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来,“这把是当年鲁花之案留下的钥匙——”申北斗躬身开锁,只见左边那口箱子的锁应声而落,“各位,当年陈知府的定罪依据是在这箱子里发现了那条红裙,但这箱子压根就不是鲁花的!因此,她是被冤枉的,而背后凶手,正是他的宝贝儿子,陈彤!”
“空口无凭,申大人,证据呢?”陈彤反唇相讥。
“证据?”申北斗冷笑道,“你只是漏算了一个人罢了,曾经跟你一同作恶的仆人被你推下井中一直未得超生,他生前恐你卸磨杀驴,当年给你和梅香送信时,偷偷扣下一封藏于一本书中,前些天晚上他已将藏书之地告诉了我,今日且给你读上一读?”申北斗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还有,你大概不知道,你杀死王员外时用的那把短刀是出自刘铁匠之手,刘铁匠的短刀虽然看似一样,但他会在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上刻上买主的名字,这只是他的一个爱好罢了——”申北斗大笑道:“可笑的是,你父子二人还将此刀作为鲁花和药材行老板行凶的证据,也许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刘铁匠不是前几年就死了吗?但是他是横死,游荡了几年还没去投胎,你想不想见他?”
陈彤猛然跌落在座位上,他面色灰败,他机关算尽却不想申北斗黄雀在后,陈彤定定神,不屑笑道:“申大人,你我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以下官这种品阶,大人要定下官的罪,也要报到刑部再说,何况今日鲁花就现世了——”未成残响,就见国师忽然睁目,长声道:“午时三刻到——”
噌一声响,陈彤的人头飞上了天,不屑依旧挂在面上,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滴溜溜落在地上,众乡绅惊声尖叫,你退我搡,忙不迭地往外奔去,在一片慌乱之中,就见申北斗拿着玉碗接了一碗陈彤的血,朗声道:“鲁花,若你听的到,就还豫州一个朗朗晴空!今日,申北斗为你伸冤了!凶手伏诛,你可安心散去?”
骤然,风云突变,豫州城在眨眼之间像是被笼罩在了黑暗中,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一倾而下,而场内的铁棺中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国师翻身而起,大喊道:“摆阵!”小道士们纷纷四散而开,开九阳阵,一时间之间金铃声大作,伴着响雷,交织成异样紧张的气氛。
在这席卷一切的黑暗中,申北斗掏出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南斗面上的血迹,道:“你也是的,怎么就没躲开呢。”
“哪想那么多,这会子要是升棺,一准怨气大,你先避一阵子,好么?”南斗忽然握住申北斗的手,“这砍了陈彤的事,皇上一准会追究,你先悄悄回京探探风向,我在前门胡同有个姓柴的熟人,你可先住到他那里,若是皇上为难你,你就跑吧……我在扬州还置了间院子,旁边就是个道观,有事还能照应着,地址也在柴大哥那里——”
“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吩咐临终遗言似的。”
“这鬼神的事哪说得准……”还未待南斗说完话,就听国师道:“南先生,请!”四周陡然架起一个缠着黑绸子的棚子,国师道:“请南先生入帐!”南斗望定申北斗,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竟然没说一句话,就大踏步地走向了帐子,申北斗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徒劳,他不禁有些郁闷,撇下自己大义赴死,竟然连句遗言都没有!
“你大爷的……”申北斗忍不住在背后骂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向国师准备好的木棺走去,吞金丹,睡棺材,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上盖子,叮叮当当镶进许多木戳子,申北斗躺在里头,他清楚地感到自己被在了一个坑里,很多人手忙脚乱地填着土,似乎盖的比较薄,还听得到外面诵经的声音。
申北斗将铜管靠鼻孔,呼吸也不是很困难,他惬意地躺着,想到平了鲁花的怨气之后,自己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到时候带着南斗云游四方,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你挑水来我织布,织布?!不行,这事应该是南斗来干,想象着身材颀长的南斗窝在织布机前,申北斗不禁笑出声来,正笑着,却听到棺材中盘着的管子里发出一阵阵流水的声音,申北斗立即回过神来,这是放血呢!侧耳细听,竟然还有泊泊之声……被骗了!申北斗抬脚踢着棺材盖,这就是头熊,也不至于能放血放得如此响亮,这哪是人血啊!这分明是水渠子吧!这老头答应的自己好好的,到头来竟然还是要害南斗的性命!申北斗一边踢一边骂:“你这杀千刀的死老头子,你连我一块弄死得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叫你不得好死——”
骂着骂着,申北斗忽然泪流满面。
十五岁相见至今,十三年寒暑,他分明还这么年轻,若自己死了,无怨无悔,可是他……在狭小的黑暗的空间中,申北斗第一次低下了他一直高昂着的头颅,朱红的棺材中传出悲声:“国师——求你,不要!”
神坛上,那仙风道骨的国师忽然晃了一下,他感到一阵牙酸……这北斗星君怎么还没假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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