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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游徵第一次见到林之信，是在京城的及第楼上。

只是第一眼，便已惊艳了时光。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那时候林之信随手临摹的一帖《兰亭集序》，似及了那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千古绝迹，饶是浸淫书法之道十多年之久，自小就被赞有二王底子的游徵，也不免为之折腰，不论是林之信的字，亦或是林之信的人。

懂行的人都清楚，游徵的字即便在京城，也是一帖价逾千金的抢手货。只是，在看过林之信的字后，游徵再看自己的书法，便顿觉索然无味，但更让他在意的，却是林之信这个人。

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林之信，那“傲”字就再恰当不过。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江南书生那种温婉清秀的气质，反而是天生的傲骨嶙峋，一脸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卖面子的态度着实让人有些不爽。

不过，这倒是让打小就被众星拱月对待的游徵来了兴趣，游徵的爹是当朝御医院首席，游徵自己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当今圣上的专属御医，平时见多了官僚场和名利场上那些明明没有本事却鼻孔朝天的二世祖，林之信这个有真凭实学却傲进骨子里的新鲜人，确实是有够突兀引人。

游徵得知林之信是为了今年的科举而来，便天天到及第楼，想着哪天能有幸再看一次林之信当庭挥毫，信笔游书。不知不觉的，竟被他发现许多林之信的小细节，比如说林之信其实惯用右手，但他那日临摹《兰亭集序》用的却是左手；比如林之信写字只用江苏蒲真轩的墨，山东素寥斋的纸和浙江浪允坊的笔；比如说林之信喝酒只喝八年醇的女儿红，喝茶只喝无涯峰的碧螺春；比如说他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去游湖，撑着伞站在船头，只是北方的雨不似南方那般轻柔软棉，所以每次下船后，这家伙都被淋得浑身湿透，被船娘笑了他也不恼，还抖着湿衣服吟“香甜梅子雨，最似女儿娇”，一副不管怎样都要装得煞有其事的模样让游徵每次看到他都忍俊不禁。

只不过，游徵始终只是远远得看着林之信，从未鼓起勇气去与他攀谈。

秦川帝宅，函谷皇居。

身处天子脚下，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命运，生存，死亡，有时候只不过是某个人的一念之间，人生譬如蜉蝣，朝生暮死忧戚何为。对于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来说，人命，不过只是一种尔虞我诈的手段与达成利益的基垫。

只是，一直养尊处优，被父亲庇护在羽翼之下的游徵不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他怎么都不敢相信，第一次真真切切得站在林之信面前，第一次亲口呼唤林之信的名字，第一次毫无顾忌得触碰林之信的

身体，会是在那个人奄奄一息的情况之下。

无法相信，这个躺在袁瑾帝密室之中，濒死的人会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天之骄子的林之信，那个令他心驰神往，憧憬已久的人。

下肢被打得惨不忍睹，浑身血污，毫无意识，如果不是摸到他身上仅存的一丝温度，游徵几乎已经认定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死人。

那时候的袁瑾帝只对游徵说了一句话“救活他”便离开了自己的密室，游徵对着眼前满目疮痍的林之信，想起第一次在及第楼上看到他让人为之惊才绝艳，手书游龙的模样，眼泪竟不受控制得落了下来……仿佛是心底深处的肉被狠狠剜去了一块，疼得他透不过气来……

所有的憧憬被生生撕毁在他面前，剩下的，只是对死亡不懈的挣脱抵抗和对未知无力的彷徨猜测。

呕心沥血得抢救，没日没夜得守着那个人，游徵几乎把自己的命也豁出去了，衣服与血粘在一起，他不敢扯，就一点一点得剪开，再靠热敷来取下那些嵌入皮肉的布料，一次一次得帮他擦拭身体，一次一次得帮他上药施针，没日没夜得重复着相同的工作，他却从未掉以轻心。

游徵不是没有怀疑过，但袁瑾帝把人藏在密室之中，势必是不想这个人让其他人发现，而让自己的心腹御医来医治林之信，想必这个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那个时候游徵很想问，但他明白这种事绝对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而且，现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林之信的命，其他的，都是次要。

流水悱情，落红无悔，此意难全亦难断。

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是保下了他的命，却保不全他的腿，在明白林之信的腿再也无法行走后，游徵突然很害怕林之信醒来……然而，林之信终是醒了，他醒得很平静，只有刚转醒的时候眼神闪过一丝迷惘，接着就无比清澈起来，游徵在一旁犹豫了好久，刚鼓起勇气想跟林之信说话，林之信却是摸着自己的前额先发制人起来：“游大人？”

游徵愣了一下，下意识就问了句：“你晓得我？”

林之信浅浅一笑，语气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每日都来酒楼看我，一看就是一整日的人，我想忘也很难吧？”

游徵被林之信说得脸一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那时候他对林之信的在意程度，已经让他自己都觉得恐惧，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

隔了一会，林之信的脸色突然变了变，有些艰难得转头问道：“游大人，我的腿怎么毫无知觉？”

游徵张了张口，却是难以言语，最后只得转过脸，不去看林之信，轻声说了句：“抱歉……”

他虽没有把话挑明，但林之信却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先是呆了一会，之后竟是苦苦一笑，说道：“早知道就听雪屏的话，留在江南了，没想到中了状元，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状元？”游徵不解道，“本届的状元不是方闰么？而且我查过考生的名单，根本没有你的名字，还以为你没参加……”

林之信笑道：“游大人果然很关心在下。”

游徵又是一噎，他本以为凭林之信的才能，三甲之内必是易如反掌，结果这次的科举放榜后，高中的考生中根本没有林之信这三个字，他觉得奇怪，便去礼部翻阅了所有考生的名单，发现由头至尾没有出现过林之信这个名字，而林之信也在科举后，突然人间蒸发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消息。

思虑了良久，游徵还是小心翼翼得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林之信先是沉默了一会，接着小声说道：“帝王权斗，叔侄相争……趟进这浑水里，怕是很难抽身了，游大人，你不该救我的……”

“你说什么？”

林之信转过头，叹了口气说道：“圣麟王要反……诶，不对，真要算的话，应该是白岚瑾这个傀儡皇帝想要脱离圣麟王的禁锢这种说法更贴切呢。”

“大胆，你……你怎么可以直呼圣上的名讳！还诋毁圣上……”

林之信反笑道：“白岚瑾害得我双腿残废，我连念他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么？”

“就……就算是这样，可他毕竟是当今圣上！即便他真的要了你的性命，你也决不能对他有一丝不敬！”

林之信不客气道：“游大人，我该说你忠心耿耿好呢还是老实易骗？”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