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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阵轻微的骚动唤回了李凌的注意。他茫然地抬起眼，才发现道路的远处，伫立着一个影子。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唯一能确定的，只是那人的身材修长高挑，应当是个青年的男子。

李凌挥了挥手，制止了就要上前的侍卫。他微微夹了夹马腹，走了近一些，这才看清那个人的脸。那男子身上衣衫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只是勉强蔽体罢了。凌乱的衣物似乎多年来经过水的浸泡，深蓝混和着青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就是街上随便拉出来一位乞丐，估计穿得都没有他寒酸。

男子的长发柔柔地随着肩膀散落。额前微微有些打缕的发丝似乎还带着一些水汽。青丝散乱。然而这样一身装束的男子，却有着一双修长的凤眼。那双眼睛美得让人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并不是因为略微有些媚气的眼形，或者眼中欲诉秋水。星眸如墨，隐隐有暗光流动。睫羽修长，却并不是寻常佳丽的惹人怜爱。潭水一样的眸子深沉得让人望不见底，又仿佛有着勾人的魔力。明明只是被对方淡淡的目光注视着，也有一种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深沉中夹杂着凌厉，如同掩藏锋芒的匕首，把锐利的锋芒收敛在厚重的剑鞘中。尘封多年，一直等待着能够使用自己的人，然后便可以与他，出生入死，两不相离，许上于生。

不可否认，一个人，如果他的脸长得即为好看，那么无论他穿什么，甚至都能有一种另类的艳惊四座，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当街拦截先帝的灵柩，你可知道该当何罪？”虽然内心有些奇怪，也隐隐觉得这个人并不简单，但是他还是保持了一个皇帝应有的冷静自制。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胯下的高头大马忍不住打了个响鼻。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救他呢。”语气虽然平淡，但是男子的目光一直胶着在李凌的脸上。那目光似乎有实质，虽然看得李凌有些不自在，但是身为还未登基的新皇的他，倘若连这点感情都表露在脸上，那岂不是太失格了。因此他已然端坐在马上，俯视着地上长身而立的男子。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的目光。那目光中夹杂了太多的情愫，从惊愕，到不解，到怨愤，到哀伤，再到了然。李凌敢说他的目光绝对不是看着自己的。因为他和这个神秘的男人，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交集。

“你说你能救

父皇？”半晌，李凌才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其实他本心也是不希望这样一位千古一帝就这样离去。这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但是眼神顾盼之间，似乎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游方道士。如果他能有办法召来父皇的英魂，那自己也愿意一试。

然而说道“父皇”两字的时候，他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一丝波动。那眼神太过复杂，他分辨不出到底夹杂了怎样的情愫。

“我可以救他。”收敛了眼中所有的情绪，男子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扯出了一抹淡得看不到的笑意，“陛下选择的陵寝，是一块风水宝地。在死者离开的第七日，于一方风水绝佳之地诵《回度重生咒》，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如果顺利的话，不仅可以召回死者的魂魄，更可以净化死者的肉身，让其回归生前最得意时的模样。”

看着他淡淡地说出这些内容，周围的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肃穆的静默。四周安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而跟随送葬队伍的道士和道姑们则倒抽了一口冷气。《回度重生咒》是大罗金仙，雷部元帅邓燮所创。若没有精进的修为，想诵读这种咒语，不但救不了人，还能把自己赔进去。

此时此刻，李凌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熟悉。

青丝飞扬，凤眼凌厉，擅长五行之术，与自己的父亲，光兴帝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的纠葛的男人。只能让他想到一个人。

如果是他的话……也许真的能有办法救下父皇。

念及此他立刻翻身下马。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他向那个眼神淡然却有些疲惫的男人抱拳行了一礼，声音不大，却依旧传遍全场：“既然如此，烦请妖君陛下了。”

沈扬欢疲惫地摇了摇头，“皇上不必如此客气，沈扬欢不过是为了自己。我整整想了他四十年，如今，不过是还了自己一个念想罢了。陛下，一日后，我在陵台等您。”说罢边捏了个诀，身影消失在了风里。

☆、续章III·柏琴师

沈扬欢在人前还是强打了镇静。待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便捏了个土遁的诀，行万里于须臾，瞬间移至了人间的某个人迹人迹罕至的山林。等到确定周围的确连一个打猎的猎户都没有时，他终于忍不住，狠狠跌在树干上，左手扶住树干，右手紧紧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衫，猛烈地干咳着。

这四十年来，他被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弱水之渊。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动静。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一开始他告诉自己，没关系，只有四十年。等四十年一过，他就可以脱出这个牢笼，然后去寻找李双宸。不管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即使他已经重新回到天庭，成为了南斗孤辰星君，就算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他是妖，他是仙。他们有着无尽的生命，也有着无尽的时间。并不像丹墀和剑舞一样，一世一世只能重复着众里寻她，欲念痴缠，最终却陌路白首的结局。他们没有轮回，不用经历转世遗忘的痛苦和惆怅。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他还是人间的皇帝，或者天庭的星君，他也许还有办法，唤醒他曾经的记忆。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一起。没有天下，没有黎民，没有妖界……

但是怎么可能。即使没有天下的黎民百姓，他不再是人间的帝王，而他也不再是妖界的君主。他们有无尽的生命可以相守，然而天庭，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纵然有千年的灵力，他也不过是个妖。又怎能与六界之首的神界抗争。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让青莲，或者李双宸再一次重蹈覆辙，被打下天庭，经历情劫，然后回到天庭。而他的情劫，也许已经不是自己。他会爱上其他的人。即使自己始终坚信着曾经的美好，一世一世地寻找他。到头来，也许，会比丹墀和剑舞更加悲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内心就被这些想法取代。身周环绕的弱水，日日夜夜，似乎剧毒的鸩毒一样侵蚀着肌肤。灌进他的喉咙，渗入他的口鼻。

他觉得弱水是有生命的。即使沉静得没有一点流动，他也知道。那些毒液一般的水，如同人的手臂一样挥舞。攀附着他的身体，攀附着他的四肢。在他完全无法动弹的时候，轻轻地滚动着，如同滴溜溜的铁珠子滚落在身上的感觉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东西蠕动得如同活死人的眼睛。微微闭合又微微张开，吞食着他的感觉。如同幽深不见底的幽冥鬼眼，森森地注视着他，舔舐着他，吮吸着他身上的每一丝力气，侵蚀着他最思念的人，和他最坚信的事情。

他渐渐觉得，他曾经设想的一切，都太过美好了。李双宸也许爱的是自己，但是青莲的恋人，是北斗桃花星君高兰英。也许他会下凡渡许多的劫，前世的情网罩住

了谁，对于青莲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也许他比自己还痛苦，当发现“自己”爱上过那么多人，负了那么多心，最终却依旧不能与高兰英相守的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几缕血丝顺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刚刚脱出镇灵塔的时候，不顾被弱水侵蚀了数十年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他立刻赶往了京城，想见李双宸最后一面。不管他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容颜依旧，最起码，他还是自己的双宸，他还是爱着自己的。

没想到，等到他终于赶到的敬称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具灵柩，还有他的儿子。

想当年李双宸曾经向自己信誓旦旦地许诺，李氏会有继承人，但不会是他的孩子。当时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诺言，但他还是很高兴。后来在镇灵塔的弱水之下，他又一次思考了这个问题。他能理解李双宸与女子结合，生儿育女，延续李氏的血脉。但是想一想，自己挚爱的人和别的人有肌肤之亲，没有人会觉得舒服。

于是他答应了他的儿子，李唐的新皇，他会用《回度重生咒》来挽回李双宸的性命。但是他自己又怎么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绝对不可以再倒施逆行，用一次逆天轮转的敕神咒了。妖类的血统，和虚弱的身子，无论如何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如果施法失败，他会为自己的这次倒施逆行付出代价。古往今来，人死不能复生，乃是天道。他已经逆天而为了一次。如果再一次，即使没有因为《回度重生咒》而绝命，也该是耗尽修为，自伤十分，命不久矣。

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再过几十年，他可以魂归天阙，成为御风九天的仙人。他可以去爱任何人。桃花星君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人也罢。沈扬欢就可以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忘记李双宸，然后再世为人。

也许不是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世界万物皆有灵性。今生他靠父亲才得到了千年的灵力。若有来生，他愿自行修道，体会修行的酸甜苦辣，风餐露饮，久居深山，只愿此生此世，再也不和人类有任何瓜葛。

他微微扬起脸。表情似乎要哭出来一样。然而却没有泪水划落。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怎样的感觉才是落泪。在暗无天日的弱水里，泪水和弱水混合在一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哭，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在疼。

李双宸啊李双宸，我爱你爱得好心痛。你太让我吃不消了。

“也许我当初应该听虹儿的话……”刺目的阳光打在脸上，仿佛已经失去了温度。他的唇有些干裂的苍白，低声苦笑，“这样我就可以遇不到他，我就可以过完一辈子，像一个人一样，而不是做一个妖……”

“是么？”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白裘的琴师展开手臂，将他搂在怀里，下颌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声音有着淡淡的惆怅，“庸庸碌碌的一辈子，和轰轰烈烈的一生。过了这两周生活的人，总是在嫉妒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