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庆静静地伫在烧裂的金钉朱门外,二十年美景,一夕荡然无存,像是发了场春秋大梦。他恍惚似看见一袭风尘仆仆的身影,白衣戴笠,落拓江湖的扮相,抱手立在他身前问:“你为甚要跟着我?”
“……你拿着我的剑,我自然得跟着你。”那时司徒庆还不明白,如何和女子打交道,哪怕她一身掩人耳目的武夫行头,固守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与睿智。或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他局促失措。
女子回首歪头,用手中剑柄,将斗笠顶开稍许,露出汗湿的下颔,翘着疲倦笑意的嘴角,染着血痕缁尘的脸庞:“一把破剑,何必小气?你如今杀了殷无恨,功成名就,要什么样的剑没有。”
司徒庆顿觉耳热:“但求微时故剑,在我挫折时陪着我的朋友,会比我以后遇见的都重要。”
玉芙蓉微微一笑,认真道:“你觉得重要的,只怕不是我。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对。我姓俞,名复嵘,兴复峥嵘。不是儿女情长、金枝玉叶那个玉芙蓉。你这般死缠烂打,很碍我的事。”
司徒庆争辩道:“巴蜀话讲来,就是玉芙蓉。你救了我很多次,你要做什么事,我帮你。”
玉芙蓉想了想,逗他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了。老大不小,无非是找个如意郎君,了此残生。”
司徒庆听她讲得随便,很是忐忑:“何为如意郎君?”
玉芙蓉四下打量,随意颐指,煞有介事:“以我所立之处,能让芙蓉落地生根,四十里地易为锦绣,满城繁华。我就为他凤冠霞帔,换上女装,在此安身立命,不问江湖事,共享十年天伦之乐。”
玉芙蓉抛下这话,转身就杳无音信。司徒庆留在益州潜心养花,直到她践诺归来。果然是凤冠霞帔,艳若芙蓉,冷若冰霜。继而相夫教子,却不咸不淡只有十年。“为何只有十年?”
玉芙蓉感伤道:“花开一季。只拥有彼此韶华最好的十年,省了年老色衰、无止休的争吵。”
“父亲。”不知何时,司徒嵩和司徒雅拧着包袱,走到沉思的司徒庆身畔见礼。
司徒嵩瞄着如影随形的暗卫八,欲言又止。
司徒庆回过神:“失火当晚,我好像……看见了你们娘。”
司徒雅幡然改色:“什么时候?”扛着一堆书籍画卷的暗卫九,用脚尖挑起他失手落地的包袱。
司徒庆将那夜在藏剑阁的情形仔细讲来。司徒雅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可置否上了马车。
司徒庆接踵而入:“你娘近年到底如何?”
司徒雅讳莫如深:“爹你知道,点绛派诸事不可外传。不过,岁月催人老,娘闭关多年了。”
司徒府迁居安置,上上下下一番忙碌,总管忙着与王府总管切磋。暗卫营忙着和精兵争夺地盘。暗卫营统管胡不思忙着惩罚救火不力的暗卫。司徒庆忙着飞鸽传书,向武林各派发除魔号令,布下天罗地网,又片刻不停练剑,只盼能悟出更快更绝妙的剑法,好与殷无恨决一死战。司徒雅则忙着和瓦匠算计知府,忙着应付司徒嵩,应付韩寐,应付张碧侠,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唯一不忙的人是暗卫九。似乎除了司徒雅,众人都知道他冒充过步白秋,却忘记往下深究。他怀揣着一桩无人问津的谎言,自觉去向胡不思领鞭。
胡不思鞭挞完所有暗卫,才斜睨他,道:“我不敢打你。”
暗卫九依旧恭呈出后背,做错了事情,撒了谎,能得到惩罚,对他而言,是解脱。
胡不思冷笑道:“蜀王有令,谁敢打你,他十倍奉还。你莫要跪了,留着好皮囊伺候王爷去。”
暗卫九但跪不起:“属下想学……”他从未主动向这统管师父提过要求,但他知道,胡不思一定有更好的刀法没有传给他。就像失火那夜,胡不思的昆仑派掌门师兄所用的刀和刀法。如果他能学到更好的武功,也许就能与殷无恨抗衡片刻,也许就不必以那种辱没家门的方式向魔教求情。
胡不思尖酸打断:“学房中术去罢!”转身吆喝一干跪地的暗卫回营,“有什么好看,没本事也生一张以色事人的脸,就滚回去好好练功,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歪门邪道的近路可走!”
众暗卫干笑散去。
暗卫九只好在金窗朱户的藩王城茫然打转。蜀王韩寐说这里很安全,有重兵压阵,有禁水环绕,他不必总是侍奉在司徒雅左右。司徒嵩拉着司徒雅叙话时,也觉他碍事,打发他出去转转。
暗卫九转了一圈又一圈,丈量后厨到正堂的距离。路过一间厢房,突然有人问道:“小子,你来回走了六遍,飞檐走壁五遍,到底想干啥?”
暗卫九心中一凛,他之前竟全然没察觉到这屋内有人。当下道声得罪,打算换个地方继续转。
厢房内却邀道:“进来坐。”
暗卫九犹豫须臾,依言推门,只见一人端坐榻中,顶着回族扮相的白纱棱帽,却赤着上半身。脸上几处淤青,左眼红肿,右眼紫胀,浑身裹满绷带。赫然正是昆仑派的掌门人莫见怪。
莫见怪道:“原来是你!”晓得他是二公子的暗卫,态度霎时亲热非常,一笑满脸瘀伤开花。
暗卫九抱拳疑道:“前辈怎在此处?”
莫见怪奇道:“你不是该问我,这是被谁打的吗?”
暗卫九想了想,那夜莫见怪和魔教中人对峙时,似乎没有这么惨。
莫见怪咬牙切齿:“你师父打的!他一见我,不解我穴道,反而甩我几飞刀,又冲上来补了几拳,还想拔刀砍我,幸好盟主赶来制止,我福大命大!然而我昏迷不醒时,竟被你们暗卫营的人搬进了这个鬼地方,你师父还重新点了我穴道,说要慢慢收拾我!我好歹也是昆仑派一派掌门……”
暗卫九听罢,不复对昆仑派的刀法抱有期望,出门带门,回到司徒雅的厢房,将桌上散乱的书籍收拾规整,再无用武之地。待到暮色四合,估摸司徒父子与蜀王韩寐、益州知府等人即将散宴,兀自沐完浴,摊平司徒雅的锦衾,默默钻了进去。
司徒雅回来得迟,醉颜微酡,手里擢着个胀鼓鼓沉甸甸的锦囊,倚门见榻中拱着一团,怔了怔,借着酒意欺上,隔着锦衾,温言软语问:“你在作甚?”
暗卫九道:“小主人,属下在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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