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讲不通,您就要动家法,原我还以为只有甄家这么不通情理,现在看来,您也不予多让。”璟轩火上添油得说道。
璟轩的脾气向来执拗,若是亲生父母,他还忍得了一二,眼下林如海既无生恩,又无养恩,得了好处便沉默不语、触及利益便翻脸无情,在讲不通道理的时候还妄图端起“父亲”的架子,这可是叫璟轩最不能忍受的。
璟轩心里面不痛快,林如海也是如此,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再看到下人们一个个犹豫不前,璟轩还死鸭子嘴硬,林如海这火气就更大了,不由得说道:
“道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你的道理吗?如此小人行径,是哪门子的道理?”
璟轩嘴角扬起,冷笑了一声说道:“小人行径?那敢问,您一向说为臣之道是忠君爱民,那如今江南盐政败坏到了如此地步,陛下忧心、百姓不满,您又为何迟迟没有动作?若您现在说,这里面的内幕您还没有查清,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为了一己私利、人情往来就罔顾您所谓的为臣之道,您可真是难以自圆其说。”
璟轩这张嘴皮子向来是不饶人的,之前因为近些年和林家日趋缓和,璟轩还不大愿意火力全开,如今林如海把他惹出了真火,璟轩可就无所顾忌,揣摩人心可是他最擅长不过的了,因而看准了林如海最在乎什么,璟轩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专门挑林如海心尖上的地方刺了他几句。
林如海原本就被璟轩弄出了一肚子的气,如今听了这番话,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心里面又惊、又恼、又羞、又气,伸手指着璟轩,手指直打哆嗦:“你……你……孽子,孽子!”
却是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璟轩的话字字刺中了他如今最矛盾和犹豫不决的地方,林如海不由得有种他的心事都是眼前之人所洞察、并且大白于天下的恐惧感,而他也第一次真切的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孩子。
此时,刚刚一直在旁边好好的扮演木头人、并没有参与到这对父子争执中的贾雨村,见到林如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忙轻咳一声,对璟轩说道:“大公子此言差矣,对于盐政一事,自林大人上任以来,便没有一日不把这件要事挂在心上,只是盐政一事牵扯太多,并不是简单的人情关系便能解释得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恐怕会动摇国本,正是因为忠君爱民,林大人才不敢贸然行动,大公子可千万不要被外人挑拨了几句,便信以为真了,这可是真真伤了父子的和气。”
贾雨村这话说的圆滑,既全了林如海的面子,干货也是半点儿都没露出来,更是把矛盾推给了莫须有的“外人挑拨”,算是递了个砌好的台阶给这对吵出了真火的林家父子,林如海闻听,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璟轩挑了挑眉,贾雨村还真是能说会道,左右他也不是真要和林如海辨出个是非黑白来,就坡下驴他也毫无压力。
林如海也不愿意再争执下去,听了贾雨村的话,林如海捋了捋胡子,这才说道:“时飞所言极是,养不教、父之过,你今天如此目无尊长也是我的过失。从明天开始,你给我每天都回来,我让时飞做你的老师,教导你圣人之道才是正理!”
显然,经过今天这段争执,林如海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不管他喜欢不喜欢,璟轩终究是他的儿子,尤其是在外人眼中。璟轩与林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小子在外面败坏名声,败坏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名声,还有整个林家跟着一起吃苦头。这孩子如今的想法太过偏执,若是不及时掰回正路,早晚还会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林如海不由得有些懊恼,自己当初还是太年轻,竟然相信了一个乡野赤脚郎中,竟就把璟轩托付给他了,真是棋差一招,好好的孩子竟然被带坏了!
林如海心里面想得倒是理所当然,可惜他不说这番话还好,璟轩也就顺着贾雨村给的台阶下来了,奈何林如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有种贬低吴先生的意味来,对璟轩而言,吴先生可不仅仅是他的老师,更像是他的半个父亲一般,哪里容得了林如海在这儿贬低?并且还是和贾雨村这样的小人对比,更是让璟轩刚刚熄下去的火,又蹭的燃烧了起来。
“让贾雨村教我圣人之道?!这还真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最好听的笑话了。”
璟轩怒极后,面上反倒是不动声色了,只是那眼神冰冷的,仿佛渗出了冰渣一般,继续冷笑道:“据我说知,贾先生未曾高中之前,家境极其清贫,在金陵的葫芦庙里借住存身,以卖字画为生。”
虽然被璟轩道出了当日贫寒的经历让贾雨村心里面很是不舒坦,但他向来能言善辩,眼下虽然心里面不痛快,但是却知道,能不能收服这个林大公子全在这个时候,若是成功了,他在林家的地位也就扶摇直上了,林如海仕途大好,他也少不得能借着这股东风重回朝堂,因而贾雨村强压下了心里面的不快,含笑道:“正是如此,不过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贫寒也好、富贵也罢,金榜题名便是俊杰,又岂能凭出身论断。”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璟轩不为所动的继续说道:“此言倒是有理,不过当初是英莲的父亲甄士隐资助了先生路费,先生才得以顺利进京赶考,才有了高中之事,这样说来,甄先生对你可是有大恩,但你衣锦还乡之后,发现甄家因为英莲被拐子拐走,已经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甄太太也在娘家过得并不如意,却没见您这位当初的‘贾大人’尽力找寻这恩人唯一的女儿,或是把甄太太当做亲嫂一般赡养,不过是给了她娘家几两银子,却纳了人家的丫鬟做了小妾,这又是何道理?”
贾雨村闻言不由得有些口干,他纳娇杏的事鲜为人知,又是金陵的旧事了,怎的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却如此的了如指掌?
璟轩并没有就此打住,继续冷笑道:“葫芦庙曾与贾先生容身之所,此为大恩,然而葫芦庙失火,庙内僧侣此后无处容身,而贾先生衣锦还乡之时却连葫芦庙的遗址都没曾踏入,更不要提什么出资重建了,大恩不报,这是什么道理?
再者甄先生曾资助贾先生赶考,既是恩情又是朋友之义,贾先生既没有帮助找寻恩人的女儿,又没有赡养恩人的遗孀,反倒纳了小,既是对朋友的不义,又愧对贫家之时不离不弃的糟糠之妻,贾先生不觉得羞愧么?
若是贾先生便真小人到底,我倒也佩服,待找回了英莲,你又一番深情并茂的表现,在我眼里,倒是假仁假义的意味多过真心实意了,叫这样的人教我圣人之道,那我还真是受之不起!”
这番话,饶是贾雨村再能言善辩、脸皮再厚,也不由得臊红了一张脸,和刚刚林如海一般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原本林璟轩就不大瞧得上这贾雨村的为人,知道他现在是妹妹林黛玉的老师,也更让璟轩不满,不过大抵是因为教导女孩儿,所以贾雨村也不过是教些字画诗词之流,倒还让璟轩能够容忍,只是不大待见这人,见了面,璟轩也只不过是淡淡的。
可如今这家伙不自量力,其身不正还做出一副正人君子、德高望重的模样,还被林如海拿来和吴先生对比,简直是无法忍受,璟轩这通长篇大论,可是把心里面对贾雨村的不满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说罢这席话,璟轩心里面也舒坦多了,好整以暇的看着贾雨村、林如海两个人的脸色。
就连一向欣赏贾雨村的林如海,如今也不由得被璟轩的话说动了几分,对贾雨村的态度也多了分存疑,贾雨村一面恼羞于被璟轩奚落,一面又担心从此在林如海面前失了信任,不由得又急又恼,却又无可奈何,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一片沉寂,只能听到风的声音了。
正这个时候,门上的人小跑着进来到了林如海面前,回禀道:“大人,有人登门递了这张帖子,说是有急事。”
林如海接过帖子一瞧,不由得一愣,这上面的字迹,分明是上皇的,可见来人必定是上皇所派无疑,林如海哪敢耽搁,忙让人请了进来,心里面也松了一口气,有个人来,总算是缓和了刚刚万分沉寂的气氛了
待来人到了院门口,林如海一瞧,来的二人中,那高壮的武夫正是如今新皇面前最有脸面的御前侍卫余桦,而旁边那个做乡绅打扮的老者,则是上皇身边的老内监周荃。
此时余桦向来冷硬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明显的神情,这位周太监却是趾高气扬,说不出的目下无尘。只见这周太监扫了眼四周,见这院子里站着不少下人,还有人拿着板子,不由得脸色一沉,说道:“呦,看来是我们来得不巧了,这板子都动上了,林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
林如海隐约猜到了这二人登门的原因,眼下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总管严重了,不过是最近关于我这孽子的风言风语委实不像个样子,才……”
林如海虽然很想找个借口把这事遮过去,若是从前还能说是下人犯了错小施惩戒,可新皇自即位以来就严令官宦人家不得擅动私刑,因此林如海只能硬着头皮说了起来。
不过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周太监给打断了,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林大人好大的火气,不过就是些流言蜚语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祸,竟严重到要动家法的程度了?”
周太监丝毫不掩饰自个儿偏帮璟轩的立场,林如海是个人精儿,哪能听不出来这周太监的弦外之音,那些让林家家门蒙羞的流言被这周太监一说,倒成了轻飘飘的一个小事了,可林如海对着周太监又不能反驳,只得赔笑道:“是我有些心急了。”
“既如此,那敢问林大人方便不方便给大公子放行,老爷子还寻大公子有要事商量呢。”周太监话里面倒还有几分客气。
听到周太监把上皇都搬了出来,林如海又哪里能说个不字,便这样,将林如海和贾雨村统统奚落了一通的璟轩毫发无伤,施施然的离开了林家,徒留林、贾二人憋到内伤,又无可奈何。
林如海心思烦乱也无法专注到公务上,拂袖回了内宅,正看到女儿黛玉在临帖,黛玉年纪不大,但却是极耐静的性子,于读书识字上很有天分,一手小楷如今已经有了几分火候,见到父亲来了,黛玉临好最后一个字,起来给父亲行礼,女儿的乖巧懂事,不由得大大抚平了林如海刚刚受创的“严父之心”。
目光触及女儿腰间的美玉,林如海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璟轩赠予黛玉的生辰礼物,这美玉价值连城不提,那美玉上的丝绦、外面的锦囊连带挂绳都是极尽精细之物,颜色还是黛色,刚刚好贴合了女儿的名字,足见送礼之人的用心。
璟轩这个孩子……哎!生平头一次,林如海真的有种,也许他真的做错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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