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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进去管家老张就迎了上来,递上了一张名帖,声音放低了说话,“三爷,许老板已经来了有段时间了,一直在书房等着。”

“我知道了,去关了府门,有人来就说我今儿病了不见客。”

沈府的大门缓缓而闭,薛铭蹦蹦跳跳跨了门槛儿从府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兴致勃勃地想奔去沈府,却吃了个闭门羹,老刘才关了门就因敲门声折了回去,见是隔壁薛家小少爷,赔着笑说改日再来吧,三爷病了,已经歇下了。

薛铭心性天真却不傻,刚才还与他说笑逛街的人说病就病,想来是有什么事缠上了身不方便见客。

沈家的复杂关系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薛铭从小与沈谦行亲近,也只知道沈老爷在原配夫人死了两年后续了弦,继室刘氏怀着孕进的门,如今那称之为沈四少爷的小孩子也有六七岁了,可沈谦行每每见了刘氏立马变脸,连话都不肯多说,更别提喊一声娘。

沈家三兄弟,老大在外做生意忙得很,常年见不着人,老二几年前出国留了学,也快回来了,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对刘氏算不上亲昵,倒也是恭敬,只因刘氏并不骄纵,反而温柔贤惠,哪怕沈谦行对她从未有过好话。

薛铭只当是这沈三爷回家又闹了脾气,明明那么气韵翩然的一个人,怎么在家中冷若冰霜的,死活不肯松口。可毕竟是沈府家事,纵然关系亲密无间也不好多管,只能悻悻地抱着卷轴回了自己家门。

沈谦行送许老板出门的时候,叮嘱不论是谁问起,管他有意无意,一定要说自己是受了沈家家仆邀请,来给突病的沈三爷唱一曲儿。许老板应了下来,这说法是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沈三爷风流才子之名在源城中家喻户晓,这秋季原本就是病症多发的季节,三爷出了趟门偶感风寒,心情郁闷便请了有私交的名角儿来府上唱唱曲儿,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只怪沈三爷在城中颇负盛名,那卖他玉坠子的小摊主倒是遭了殃。

傍晚这小摊主一改白日低下之态,栖身在沈府斜对面的酒馆痛饮,直至天黑透,出了门拐进一胡同小巷,被一麻袋套了头,再了无踪迹。

“源城中还没有不认识沈三爷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风流却不下流,身边没有莺莺燕燕,最大的乐趣也就是喜欢听曲儿,倒是那不长眼的也不打听清楚了,一个玉坠子几句假故事就想套出爷的话来。”

沈谦行端起高脚杯仔仔细细品了一口,是上好的红酒,听着对面那人带着阿谀奉承的腔调夸他这个那个,有点不耐烦,“什么时候咱会里的人也成了句句不着调的做派了。”

那人愣了一下,陪笑着举了举杯。

薛铭坐在沈谦行旁边喝果汁,对于几个人的话完全没听进去,只想着今早的广播,说21日广州沦陷,24日□□就下令放弃武汉,第二天武汉也沦陷。这一座一座城池拱手相让,薛铭待在家中至今还只摆弄些书籍与字画。

梨园沈谦行带他去过一两次,是那沈府的私交好友许老板唱的折子戏,大登殿。旁的他听不懂,也不爱那些咿呀婉转的腔调,但他知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为的是忠义二字。一介女流之辈哪怕只为爱情也守得住恩义和忠心,怎得他精通文才武略的薛铭,不能做一位懂得忠义二字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散席后,沈谦行也并不介意薛铭在席间听到了多少,听懂了多少,只觉得他一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怕你在家中无聊才带你出来赴宴,怎么一直这副颓废样子?”

“觉亭哥,”薛铭绕到他面前倒着走,“你已经二十一岁了,难道就从没有想过上战场吗?都说男儿生来为保家卫国,我今年十五尚且按捺不住,你怎么云淡风轻的,事不关己一样。”

薛铭说着说着仿佛说成了责怪,沈谦行被他几句话噎的无法应对,就算平日里巧舌如簧也在这个半大孩子的质问下晃了神儿。

该怎么说,难道告诉他我并没有事不关己,而是置身于暗面战争吗?自己是正儿八经的红色地下党这种事情,如何能讲?说回来自己也就是个联络员,真正办事儿的是园子里的许老板。

有些当官儿当兵的在国家危难之际置身事外,仗着日军离源城还远,花天酒地胡吃海塞,发国难财捞油水不说,堂堂军人还拿这钱跑去捧戏子。不过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许老板从小学戏的一身本领才派上了用场,身段嗓音都是一等一,三言两语几个动作眼神就把那帮子败类给哄得口无遮拦,想要什么情报有什么情报。

就这档子事儿,是万万不能说给薛铭听的,从小带大的弟弟说直白点儿就跟自己儿子似的,撇开自己真实身份不谈,就许老板为了革命勇于献身的那些事儿,哪能说给这孩子听。

“薛铭,其实我也很想上战场,”沈谦行放慢了脚步,“可是报效祖国的方法多的是,你家中外公是清朝将军,立过赫赫战功,自然从小耳濡目染,觉得生为男儿就该马革裹尸,才算死得其所。其实报国的方式也有很多,鲁迅先生的文章你也读过不少,笔杆子照样可以激励人心。如果不能上战场奋勇杀敌,做一个文人雅士也并无不妥,不是杀了多少鬼子才是权衡一个人是否心怀忠义,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这两个字。”

薛铭站住脚,抬眼盯住沈谦行的目光炽热而强烈。这个人仿佛懂他的心思,他想的王宝钏,想的忠义,想的青山同袍,他都明白。

但是即使如此,想要在前线拼搏的心就可以就此消沉下去吗?

“觉亭哥,我大概懂得你是为了我好,只是醉卧沙场的生活才是我心之所愿。你今早听广播了吗?广州武汉皆已沦陷,可是源城之内依旧是车水马龙,你去隔壁街上瞧瞧,戏园子,南风馆,花街柳巷,所有人都像是活在了糖盒蜜罐之中,永远不知道危难,永远不知道责任,整日沉醉在这纸醉金迷的生活里。难道,这也对得起忠义?”

薛铭说到最后已经隐隐有夹杂愤怒情绪的哭腔,沈谦行叹气,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我刚才说的那些是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其他人,想管也管不了的。”

“那好,”薛铭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泪,仰头近距离死盯着沈谦行,“两年为期,我现在个子小,我知道你还把我当个小屁孩儿看,等两年后我铁定跟你一样,那个时候你带我上战场,我也不需要什么马革裹尸还,反正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们前几天还在街上拉了勾的,你不许反悔。”

沈谦行被薛铭一阵一阵的变脸搞得愣神儿,反应过来后在心里笑的断气,表面上却维持平静,带着笑意安抚他,与他击掌盟誓。

一高一矮两位少年的手掌紧紧贴合在一起,立下了忠诚坚定的誓言,若你我之中有谁违背今日之词,则不能长寿,不得善终。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广州、武汉相继沦陷,政府严令实施焦土政策。

十一月十三日凌晨起,因一系列意外造成长沙大火烧了五天五夜,才自行熄灭③。

十二月二十九日,汪精卫公开投敌叛国。

沈谦行一个白眼翻给了不会说话不会呼吸的报纸,接过老张泡的热茶,一手将报纸扔在脚边不远处,然后收回手拿住那茶杯盖子,一个抬手把热茶悉数泼在了报纸上。老张被吓一跳,扭头看那报纸还冒着热气。

“放这儿,不用收拾,我就想看看那投敌叛国之类的恶心词儿什么时候能没了。”沈谦行放下茶杯,挥手要老刘去忙别的,自己转身快步走出沈府。

已经时值冬日,毫无预兆的就飘起了雪,沈谦行没走几步就被来势汹涌的大雪给染白了头发,他突然想到一句词,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浪漫掺杂悲情的诗句倒也符合大雪纷飞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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