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存了疑惑,便叮嘱令狐冲下次若再遇到那位前辈,定要恭敬礼貌些。只是后来令狐冲虽常常去后山观剑,却再也没遇到过昔日那位前辈。我不由得隐隐明白,想来他必是不欲让我知晓他的身份,便也罢了试探的心思。时候一久,门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令我应接不暇,占去了大把心神,更把此事忘之脑后了。
如今天下武林格局中,以少林、武当、峨眉、与五岳剑派实力最为雄厚。虽则华山门中斗争,使得实力大不如前,但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像是青城派之类的二流门派倒也不敢趁机欺上门来,给了华山喘息的机会,也给我代师父暂行掌门职权,重整门务的时间。
自门中巨变一年以来,虽不能说华山已安然渡过难关,但随着一件件事走上正轨,门派中人也逐渐安定下来,比之原先的人心惶惶,要好上太多。
但山下的俗务却糟糕许多,除了嫡系的一些田庄铺面保存完整,有不小原来华山附属下的田产出了变动。我深知觊觎华山派麾下利益的门派多如牛虻,甚至五岳剑派中的其他四派也不见得真的是“同气连枝”。趁此机会安插眼线,掠夺田产,五岳其余四派若说没有稍动手脚,自是无人肯信的。
只是此番到底是保存华山实力要紧,我便冷眼旁观着这些人乘火打劫,但若过了底线,自然也毫不犹豫出剑相迎。当年夫子的传授我牢记在心,说为人之理,可退后一步,暂时隐忍,却不可一再后退,露怯懦弱。暂时隐忍,是权宜之计,懦弱却只会供人欺凌。门派间也是这个道理。我三番五次出手后,或蛰伏或有所顾虑,其他各派便逐渐收手平息下来。
只是我也深知,这样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罢了。
沿着小径踏入屋后一片树林,我微微抬头,就见暮色迤逦的阳光自林荫间洒落,树林深处的一块青石上,侧对着我这边,端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孩童摆着五心朝天的标准姿势,双目微微阖起,面前摆了一把木剑,正沉心参悟。
我心中暗暗欣慰,出声唤道:“冲儿。”
令狐冲立刻睁开眼看向我,我缓步朝他走去,他急忙爬起,对我乖巧行礼道:“师父。”
我摸了摸他的头,随口问了他几句剑道,见他对答如流,显然已是深思,更是暗暗颔首,出言夸奖了他一句。令狐冲登时异常开心,笑得牙不见眼,倒让我有些无奈,暗自思忖是否平日里待他严苛了些。
我又对他道:“为师明日要下山一趟,路途遥远。冲儿,你务必要听你二师叔和三师叔的话。”
令狐冲抓着我的手,有些可怜兮兮的问道:“那师父何时回来?”
我心头一片柔软,牵着他回了屋,低声答道:“这次不比以往那几次,约莫要好些时日才能回来。”每次令狐冲知我下山,便会露出不愿和不舍的神态,令我既是为他的孺慕亲近而欢喜受用,又为他难得一见的黏人而深感头痛。只是令狐冲还是个孩子,武林中凶险万分,我怎么敢冒着危险带他下山去。遥想第一次知我离山的时候,这小子还哭了一场,好说歹说才松开了我被他泪花沾得半湿的衣袖。回山后清松才告诉我,我离山的那几日,令狐冲每日都呆呆望着山脚,似乎在等我回来。
自那次起,我下山时便尽力加快处理事务的速度,好快些回到山上。我知道令狐冲在心中是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这样一个孩子的软绵绵的情感,我心里怎么可能不感动。随着我待他越来越亲近,我知道他与故事里的那个人越发遥远。他是会牵着我手撒娇、乖巧的少年,而不是那个故事里带着丝恒久的忧郁,笑傲江湖的侠客。
“师父,早些回来。”令狐冲闷闷得说。
我低下头,恰见他右手紧紧攥着那柄木剑,额前黑色的碎发在阳光下淬染上一层细腻的金色。他没有抬头看我,我知他心里头定是万分不乐意,但早熟的细腻心思却令他没有把那丝不舍宣之于口。我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下午我在有所不为轩处理俗务时,季潜行色匆匆进门对我道:“大师兄,三日前宋州府下的一个村落被屠。前几日有人曾报在宋州城内见到任我行,只怕事关魔教。而那村子地处华山、嵩山交界,恐怕要请大师兄下山走一趟。”
华山地处五岳之西,与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越嵩山皆为接壤。魔教老巢坐落于恒山而东,位于河北境内,这虽然不被普通武林人士知晓,对于武林中的中流砥柱却不是一个秘密。魔教行事向来诡秘狠辣,得罪了不少正道门派,为人敌视,华山派自然也暗中有着眼线。
我问道:“嵩山派可有派人?”
季潜忧心忡忡道:“嵩山来了封书信,言他们也派了人去调查,还言及事不宜迟。大师兄,前些日子听闻魔教教主更替,莫不是新教主任我行上任后……”
我摆了摆手,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道:“莫要胡乱猜测。我下山后自会调查清楚。”
想到魔教可能参与其中,我的心中不免沉重下来。这一年来我修习《紫霞功》已臻至小成,剑道亦不敢有一日荒废,技艺傍身自然也无所畏惧。但若此事果真牵扯到魔教,那便不光是五岳剑派的事,只怕天下正道都要来掺上一脚。武林中风波将起,再也不得平静。
师父师叔们虽对华山派分裂为剑宗和气宗二宗的缘由缄口不言,但我隐隐知晓,这与魔教有着牵连。后来二宗各持己见,终于水火不容,无法挽回,然而这毕竟是门中秘事,我资历太浅,自是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我又微微叹息。拍了拍令狐冲的肩,如前几次般仔细叮嘱了他。令狐冲点着头一一答应了,琥珀色的瞳中,一片清澈。那样的神色竟让我内心不由生出了一种深沉的护犊之情,无论如何,令狐冲这般的孩子,是不该牵扯到武林的风雨中的。我紧紧得抱起他,头一次感到为人师父的责任沉甸甸的,压在我肩头。
次日清晨,我便下了山。自华山脚下起,到宋州城纵马要两日的时间。此刻和风微熏,春意渐渐葱茸,我一骑向东而去。道上偶尔可见到大大小小的商队,替人护送的镖局,两侧不见边际的群山峻岭,或是肥沃青苗的田野,南归的候鸟稍驻枝头,竟一副宁静之景。
当下已至大明王朝中后期,积重难返,已至疲敝。武林中人虽避讳朝纲,但地方民生却与门派的生存息息相关。朝廷田税改革已经有了好些时日,然而终究上下否鬲,民间依旧是佃户租庸,豪强割据。漫山遍野的山庄里,那些田地虽是百姓耕种,却不是百姓所有,而归乡绅员外一人霸据。民生几多艰难。
我拉回思绪,夫子的教诲忽然浮现眼前:‘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我终究是小人物,逆天改命是大事;更不要论王朝气运,拯救黎民苍生,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更是我从未想过的。只是,身为三尺男儿,凡我能做的,总要凭借一己之力做些便是,也不枉夫子与师父的教诲,不枉我转世来此人世间再走一遭。
赶到宋州城时,天色迟暮,青灰的石砖墙在斜阳下拉出沉沉的影子。街头巷尾点起了灯,巷中人家烧起了炊烟,城中人流匆匆依旧繁华,喧嚣的宁静背后又暗藏着丝丝紧张,隐约带着一触即发的味道。城中百姓都已知晓,城南有个村落惨遭屠杀,一百七十一人被杀,官府已经紧急派人前来。我身份敏感,若要调查此事瓜葛,自然要避开官府才是。
牵着马到了一处客栈,我一眼扫到门楣上刻着五岳的标记,便走了进去。掌柜正欲相迎,看到我腰侧悬的乌鞘长剑,脸上笑容更是盛了三分,带着丝小心翼翼的滋味。“岳少侠,这边请。”
我知道他认出了我的身份,当下准备随他上楼,却听见身后桌边有人大声道:“说劳神子五岳剑派,在我看来,明明便就是四岳剑派,这华山哪里还有实力相提并论,不过是依仗其他四派而已。”
我面上一寒,心中生出一丝怒气。若是此话在别处说也就罢了,但偏偏在五岳辖下的客栈中,这是赤|裸裸的打脸。既被我撞见,身为华山这一辈的大师兄,断断不会相忍。否则传入其余四派耳中,岂不成了我是软弱可欺之辈。
我不顾掌柜骤变的脸色,转过身去,又恰好瞧见他的同伴笑道:“可不是,莫说比不上青城派,在我看来,怕是连,嘿嘿,我们沙莽帮都可比之一比了。”
听了这话,我怒气横生,当下飞身而前,拔剑出鞘,削铁如泥的银光横在他脖子边,冷冷道:“你再说遍试试。”
我动作极快,自来到那桌畔,踢开他的凳子,出剑一气呵成,旁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大堂稍稍安静下来。
另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城派子弟不知死活大叫道:“你是何人,竟敢再此动手?呵,你知晓我们是谁,这般放肆,我青城派定要你好看。”
我怒极反笑:“有甚么手段尽管使来,我岳不群自当候着。”
作者有话要说: 蠢蠢得下了个小黑屋,蠢蠢得让电脑杀毒去了QUQ……剁手啊……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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