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束发的头绳,让散落下来的乱发挡住左脸,然後我走了出去,趁没有人看见,钻进那怀香阁的厅中,找了个靠近大门口最不起眼的角落蜷身坐下,肚中有些空,却不是很饿,胃早已习惯了。
不久,院中人声熙攘,各色人等纷纷来了,有摇著大白扇、穿著玉色生员衫、带著软巾、跟著家僮的贵人们,也有穿著青色交领窄袖长袍或直身、带著裹巾的衙门皂隶和平民,还有一些只带著网巾的人也都在门外凑著热闹。
人越来越多,蜷在角落里的我也愈发的不显眼。静静的打望著这吵闹的大厅,我的心稍稍安了下来,等著映雪出现。
在二楼的环廊上,娘带著一个龟公出来了,下了楼,向各位作了一揖,道了一句什麽,然後就见玉簪儿先抱了琵琶上到边上较高的台子,唱了两个小曲,待人们都安静了些,才躬身退下,换了两个龟公将一张黑漆檀香木的小案几摆放在台上,又抱上来一张琴。
这时,所有的人才都住了口,静了。
台後左边小偏门的珠帘被撩起,映雪穿著紫色素纹布镶天蓝边的披帛和淡紫色襦裙缓步从里间走出来,脸上淡淡施了些脂粉,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高髻,插了一支莲花银簪。很是无华的修饰,却更衬出了她清丽的美。
她踱上台去,向大家做了一揖,抬起头来,向台下扫了一眼。众人纷纷赞叹起来,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回身在琴後坐下,不紧不慢的试拨了几根弦,然後将几丝散落额前的乌发撩至耳後,不顾台下人们交头接耳的啧啧赞美声,信手弹起了那支《烟月连江》,间而抬起头来在台下找寻著。
她的琴音在这四年的调教中早已不像初来的时候那麽生涩平板,而越来越轻灵虚缈,但又在抓、揉、滑、颤弦中,渗入了一种厚重的挚情,让人如听仙乐一般情随弦动。所以才一会儿,人们都已经屏息聆听,生怕自己弄出些让人不悦的声响来扰了曲子。
她又抬起了头来,眼光扫到後面的人群,在我的旁边定了一会儿,最後落到了我的身上,那原本乌黑深邃的眼睛顿时一亮,她对我悄然一笑,我看著她,也为微微的笑了。
实际上,除了笑,我也再没有别的什麽可以给她的了。我不知道我的笑是怎样的,虽说其他所有的人见了都会脸色发白的逃走,说什麽无常要勾人命了之类的,但映雪她却很喜欢看我笑,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真的是流落人间的仙子吧,只有纯净善良如她们,才会希望看见每一个人都幸福快乐的。
一曲毕,人们纷纷鼓起掌来,叫叫嚷嚷著什麽,有人站起身来向前去,也有龟公窜来钻去的添茶斟酒,一时间人头攒动,顿时将映雪的身影完全挡去了。看不见她,但她知道我在这里就好,我稍稍动弹了一下,这才发现几乎半个身子都麻了,不敢太造次以免被人发现,於是我只悄悄不引人注意的侧了侧,依旧蜷在那里。
突然,一个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看来,你很喜欢那个叫紫裳的嘛,这麽专注。”
我一惊,虽然知道那不可能是对我说的,不过这个声音铿锵有质,磁厚中又不失灵秀,让人忍不住想去看看有著这般声音的男子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我悄悄的转过头,暗暗盘算著不被人发现的偷扫一眼,不想却正对上一双炯炯的眼睛,竟是昨日中午见过的那个俊帅的青年。他已换了一身服饰,带著襦巾,仍是简单朴素的样式,但那自然流露的气质风度却已让这一厅的人黯然失色。
他此刻正笑著,饶有兴趣的盯著我。那目光,虽是看不出一丝恶毒,可除了映雪,从没有人会扫我两眼,更别提盯我这麽久了。一时间我稍微有一些心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很喜欢紫裳?”他又再说了一次,仍盯著我的眼睛。
是在对我说话?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有一种与邻人饭後闲聊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话语间如同有一种魔力般,我一边下意识的要点头承认,一边还想,他真的很奇怪。
我的头还没有点下去,眼角就瞟见旁边有个人略带嘲讽的笑了一下,是昨天那个白衣的少年。他此时穿著一身细棉的青色窄袖长袍,腰间束著淡色的丝缵绦带,仍是一派脱尘的感觉。看著他脸上的不屑,我心中突的有些堵闷,堵闷到痛。没有资格麽,难道连偷偷喜欢的心情也需要资格?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不求什麽,所以不需要谁的认同,而且感情又何尝是需要别人的认同的?
前方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映雪弹起了第二支曲子。人们早在上支曲子结束的时候自发挪到了一个更靠前的位置,从我这个角落看去,只能看见形形色色的冠帽,想必映雪现在也无法看见我了吧。虽说我此时走了,她也不会知道,不过,我不会走的,因为我承诺过她。在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我靠在墙角,缩成一团,不再去看旁边那两个不知道何时进来坐下的人,不再去想那竟会让我自卑到刺痛的表情,也不再去注意不时停留在我身上略带著玩味的目光。我闭上眼睛,既然边上的他们似乎并没有打算叫人来把我撵走的意思,於是我干脆装傻,在映雪如梦似幻的琴声中暂时躲进自己的世界,狭小却让人心安的世界。★◆凝凝◆★整理
第三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映雪已经弹毕,不理会厅中那些人的滋扰,退了场。银珠调笑著,抱了琵琶,大大方方的在台中坐下,唱了几支豔曲儿,厅中不满的吵嚷才隐没下去,取而代之另一种喧哗。
有些人站起身来,摆一摆衣袍,走了,而另一些人则找了自己的相好,在厅中或是进到房里去继续吃酒寻欢。
我则寻空偷偷摸了出去,溜回到我的草窝。才刚躺下迷糊了不多久,娘就带著几个人弯腰进来了。
赵度走上前来踢了我几脚,骂道,“你这崽子今儿倒是吃了豹子胆了,会混到阁中听起曲儿来了不是?亏的没有客人注意,没引起什麽大乱子,不然砸了紫裳第一天的场子,你他娘的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娘冷冷的在旁边接了话,“今就先给个教训好了,留你在这儿你也总得给我识些好歹吧,脏了我的地方,总不能还想著扰了我的生意。”
我被揍了一顿,不算太狠,他们出手已比揍别人时轻了许多,可对於我却不见得会比别人少痛一些。直到我趴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娘才叫他们歇了手。在转身走之前,她扫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下就不怕你再有力气爬出去给我捣乱了……怎麽就摊上了你这麽个讨债的。”
看著他们一行人走出这个阴暗的地下窖,我默默的抬起手,将嘴角的血擦干净,爬回角落,蜷回干冷的草堆上。
无法入睡,一天没有进过东西的胃在挨了这麽几下後,竟开始疼的厉害。我合上眼睛,想著如果他们能更狠一点,直接把我打死的话,於我於他们,不都更好一些吗?
辗转了半夜,我终於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映雪握著我的一只手,眼泪一颗颗的滴落下地。
我硬撑起来,勉强笑著抹去她的泪水。没有什麽好哭的,我又没有死,其实,每个人到头来都不免一死,说不定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呢,再没有什麽美丑好坏、贵贱优劣,存在的,就只有赤裸裸的魂灵。
活著,对於我来说太过於奢侈,可我又舍不得,舍不得看不见你。
暗忍了不适,我将映雪带给我的水和吃食都吞咽下去。她扶著我慢慢躺下,道,“都是我任性,才害得你……今天晚上,你不要再来了……”
静默良久,她又低声道,“你觉得我弹得如何?”
我点点头,她才笑了笑,“再睡会儿吧,我今晚来看你,千万别出去了阿,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离开之前,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背对我喃喃的轻声道了一句,“那时看到你,真的就安心了,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值得就好。”
躺过整整一天,我已经不觉得怎麽痛了,只是胃还有些隐隐的难受。
酒窖门缝中泻进来的那线阳光也已经渐渐的隐没,换成了忽暗忽明的黄色灯光。
仔细分辨著淡淡飘来的琴声,在那些龟公来取酒的间歇,我终於还是忍不住的再次偷偷爬出去,躲在了院角的那株槐树下,那个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角落。
以前,我很喜欢坐在这里,伴著这棵饱经风霜无知无觉如我一般寂寥的槐树,看前面的怀香阁,那里灯火通明,醉生梦死般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从敞开的大门里张扬的泄露出来,豔丽得如同刹那而逝的焰火,极尽糜华,仿佛再没有什麽悲伤和无奈,有的只是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扭曲的放纵,无所顾忌的,赤裸裸的,像一个天明就结束的闹剧,背景是无垠的夜空,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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