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心里也是一松,他最怕的就是福康安又要把他推给海兰察,说是为他好,说是“照顾他”……方才那有如阎罗地狱走一遭的恶境,他不想也不愿再独自面对了……
待众人上马,和珅忽然走到温福面前,将自己的盔甲脱下给佝偻成一团还叫嚷着不让海兰察取走帅旗的温福套上,声音柔和却冰冷:“大帅,你就是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否则,你在京中的家眷亲族都会因你而人头落地——皇上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对么?”
温福浑身一颤,竟没有一点再动弹的力气,半晌,才任由人扶上了马,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在风中萧瑟飘摇。
“这他娘的什么鸟玩意儿?!”乌木鲁克塔尔在马上捏着个刚刚从清营里搜出来的两筒镜子在脸上比画了下,发现什么也看不清,气地砸到一边。索若木命人拾了起来,摆弄了一下道:“你拿反了——这东西,据说叫望远镜,是红毛国进贡给大清的,可以轻易见着数里外的动静——大清地大物博富甲天下,装备人数咱们是永远比不过的。”
“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被咱打鸡巴都吓掉了!”乌木鲁克塔尔嗤地一笑,“咱刚才杀的才叫痛快,砍瓜切菜似的!”索若木不说话了,其实与清朝为敌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来这金川世代都是他们家族统治,偏乾隆皇帝搞什么改土归流,要把这大小金川也设县置府邸,川督阿尔泰在金川又处处占势凌人肆意鱼肉,他就绝不能忍了,再不济,挟持了温福逼签和议也能求个裂土分王——西藏达赖早派人通过信的,他一成功,西藏随即也要外连廓尔喀人起事,西南边陲轰轰烈烈地一这么闹,刚刚平定的西北准部蒙古只怕又要不安分了——介时天下一乱,乾隆哪还有精力估计他这个小小的金川国?
正在心里谋算着,前方探路的前锋拍马来报:“大土司,清人分两道出了卧虎坳,咱们望那边追?”
索若木一惊抬头:“兵分两路?”
“是,一路千余人拥着清军帅旗向东南退去,领兵的正是海兰察——另一路只有三四百人绕卧虎坳西北角而去。”
望东南去那是想退到噶尔拉和阿桂会师,意料中事,可去西北正是大金川腹地,难道是要自寻死路么?索若木略一皱眉,海兰察领军东撤,那领军西进的不意外定是福康安——他带兵厉害是领教过了,又是各个不怕死的好汉,竟硬生生地将落入他圈套中的温福给救走,若不是自己亲自去追只怕胜他不过——
那厢乌木鲁克塔尔却不耐烦地道:“大土司,你不是要追温福么,那自然是望东南去追,剩下的清兵主力几乎都被海兰察带走了,不是为了保护温福,谁浪费那点子仅剩的兵马——另外的一小拨人马那是望我们的地盘钻,待一后杀回了再追也来得及!”
“不!”索若木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福康安最后一回首眼中的高傲与不屑,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凭什么?如今杀得清兵屁滚尿流的是他索若木!于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全军听令——追击福康安!”
“大土司!”乌木鲁克塔尔在旁惊了一瞬,“您不是说以挟持温福为重么?”索若木咬牙一笑,已经快马如弦地冲了出去:那海兰察再勇不过肘腋之患,福康安才是心腹之疾——不杀他,抓住一百个温福,清军也不会真地认输!
福康安带兵西行不过数里,身后的金川军已经气势汹汹地再次扑了过来,他没想到索若木竟会看穿他的疑兵之计,又哪里想到索若木弃东就西正是为他福康安一人而来!
身后渐渐地箭石如蝗,随着风声,一簇簇地箭矢飞过他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层层扑倒——藏兵在底达木补充了大量军需,自己的兵除非白刃战,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挥刀拨开射到眼前的箭,拍马到和珅身边,急声道:“是我料错了索若木的精明——只怕我与大帅此番都难逃此厄——你——”
和珅抽出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再撇下我!”
福康安心里一动,“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虽是苦战绝望之境,心中却居然会因此泛起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兴奋——冷不防又是一簇箭射来,他挥刀砍飞流矢,才冲和珅一点头:“说的对,咱们好兄弟一条心,就是埋骨此处也不枉七尺男儿!”
说话间,藏兵已经咬住了只有四百余众的清兵,这是索若木的亲兵,绝对的精锐勇猛,锐不可挡,纵使福康安带出的子弟兵个个孤胆英雄却奈不住疲兵远征,昏夜里旷野混战,拼死厮杀,几千人把个不大的卧虎坳堵得满满当当,杀成一片,人惨呼马悲鸣铺天盖地摄人心胆,藏兵得了索若木的命令,开始追击时不与他们肉搏,只是一昧地射箭投石略阵,再以骑兵掩杀追踏——清军此时是除了马刀再无其他武器的了,不过须臾间如狂风吹折了一片树林,人一个接一个地扑地倒下,尸体堆成堆垛成垛,而周围的藏兵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竟已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福康安握刀的手上已经杀地几乎没有知觉了,眼见山林间漫漫荡荡地起了夜雾,自己身边苦战的人依稀仿佛越来越少,马蹄下踏着的都是一汪一汪的血泊,心下突如其来地一阵慌张,“和珅!”他策马驰骋,到处是被踩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和珅!”方才被乱军冲散,他们是分开了厮杀,和珅几个时辰前才刚刚从鬼门关前杀出条血胡同出来,如今该不会——“瑶林!”远远一声喊,福康安大喜,想也不想地拍马急去,拨开浓雾才见和珅带着几个亲兵竟一直守在温福身边,周身也是如血人一般——眼眶不由地一热,和珅却吐掉口中的血沫,截住他的话头:“还守的住么?”
福康安呼吸一窒,他从不服软认输的,此刻却也不敢再夸口了,这些藏兵实在是杀的凶猛,要不了多久,只怕最后跟着自己的人都得打光,只得苦笑道:“拼死报效皇上罢了——幸而桂军门知机守住了噶尔拉战局还未一败涂地,即便我今日死了——”话饮未落,一支羽箭嗖地一声破雾而出,直奔温福而去,福康安不及细想忙挥刀砍落,力道之大连温福的坐骑都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一片瓢泼的马血伴随着上声嘶鸣而起,方才因为浓雾不辨方位而有所顾及的藏兵仿佛一下子从这声响里听出了什么,一簇簇的箭疾风骤雨地破空裂云地朝此处袭来,福康安此刻与和珅并骑,眼见箭石如雨直袭面门,哪还顾的了其他,一跃而起,将和珅扑倒在地就地打了好几个滚,堪堪避开箭阵,可怜温福半老之人,又早已经被吓破了胆,无人护卫时竟就没有半点反抗躲避的能力,活活被这阵乱箭钉死在湿地之上!
福康安一见大惊,刚刚撑起身子想再去救温福,动作却猛地一滞,和珅还来不及反应,福康安就已经压着他,重重地压倒在地。
“瑶林?!”和珅开始还不明所以地推了推他,却是只摸到了一手湿滑——“福康安!”和珅此次才是吓得肝胆俱裂——福康安的背上,赫然插着三只羽箭!
他彻底地呆住了,心仿佛被生生剜出一般,耳边充斥的喊杀惨叫刹那间自他的感官中剥离,周围的厮杀血战胜败生死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甚至连那个男人下马踱到他面前,语带骄横自得地道——“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都不能唤醒他的神智——
公府里他第一次见他,还是不可一世的天璜贵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他才能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如今,他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倒下——福康安!你说你要以一战名留青史,就只这么败了一次,你就想躲懒永远不起来么?!
带血的刀尖缓缓抬起了和珅的下巴,索若木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男子眼中滚下的两行热泪,抿了抿唇,心中竟有一丝快意:“福康安之死就这么令你难过么?昨日护着温福冒死闯关之时,你并没如此不中用哪?”
和珅此刻只求速死,缓缓地合目不答。索若木挥刀回鞘,蹲下身来:“跟我走。金川想要真地强大,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和珅冷冷一笑:“杀了我吧。”胜者为王败者寇,他不悔能与他并肩到最后一刻!还想再骂之时,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福康安的手指动了数下,他一惊,忙凝神看向躺在自己怀中之人,思念电转,再抬首时又已是面如死灰。索若木不觉有异,仍盯着他的眼道:“我要杀你那晚就动手了,合必等到现在——你难道不懂?”
和珅缓缓地将福康安的身体放下,看向他:“你真心想招降我?”
索若木大喜,一把伸手兜住他的双肩:“你应承了?”
“自然!”话音刚落,和珅已经顺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袭来,下一瞬间,已经将索若木牢牢地圈在臂弯之中,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正抵在索若木的咽喉之处——正是方才福康安暗中递到他手上的!
“大土司!!!”众人齐声惊呼,乌木鲁克塔尔咬牙切齿地扬刀指向他:“不要命了么臭小子!敢伤大土司一根头发我立时叫你万箭穿心!”
“对,你们一动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比比谁的命重要!我到如今走投无路,总不脱个死字,你呢——甘心陪我死么?”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索若木说的。
“你……能下得了手?”索若木看着这个眼神凌厉地与那晚判若两人的少年,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能!为了救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珅无所不用其极!”和珅阴狠一笑,手上用力,刀刃已经将索若木的脖子割破,渗出了丝丝血迹。
“你有什么条件才肯放人!”乌木鲁克塔尔也急了,他看的出这年轻人不是随便说说的。
“放我们走!给我们马匹粮食,所有没死的清军不得留难!”和珅脱口而出。
“你做梦!”乌木鲁克塔尔勃然大怒,藏兵费了那么大劲才把福康安这支劲旅打下来,岂有如此轻易放他们生路?!“我答应。”几乎是同时,索若木沉声道,“你先放了我,我一切应允。”
“不要信他!”福康安此时才负伤忍痛地支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忙伸手掩擦了,愤恨地盯着索若木。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索若木只轻蔑地看了福康安一眼就把视线调回和珅脸上,“……你信我么?”和珅盯着他的眼睛许久,喉咙动了数下,慢慢地放下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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