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霸气张扬的血瞳白眸敛得慵懒,慵懒之中却又有一丝执着,盯着眼前玄同一张冰霜般的脸。只见玄同沉默了一阵子,淡淡逸出一声哼笑,意味不明,随即便绕过玄嚣,直往葬天关深处、通往森狱的方向走去,欲到冥狱珈罗殿、至少探看玄震棺木一眼。
望着玄同走离的背影,后头那名紫衣剑侍亦步亦趋,玄嚣微微凝了目光,冰冷的目光中有着一丝不甘的怒意。驻足了半晌,他方旋回身,回到大殿侧边的空室,坐在那一幅摊开的地势图前,兀自深思起来,任夜色在关外逐渐深浓。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另一端又传来声响,玄同从仍闭锁的冥狱珈罗殿处回来,依旧透过葬天关欲回到苦境自己的据点,回来时见大厅已空,也不觉奇怪,毕竟夜色已深,可却在要走出葬天关大门时,眼角余光瞥见偏厅中灯火依旧亮着,玄同疑惑地缓了脚步一望看,从半开的窗户中看见一人以掌支颐,手肘靠在桌案上,似是不意睡着了。
玄同张眸望清一些,看见了那人身上白袍镶银,披风如雪曳地──是玄嚣。
☆、#11
葬天关的侧厅石室中,烛火摇曳,晃荡一室光影,映照出一道隐约的雪白身影,在玄同的眸中烁动。
石厅中那人以手支颐,静静地靠在桌案上,眼眸深阖,动也不动,似是沉沉睡着了。玄同在大厅中伫立了好一会儿,前方走远的紫裳剑侍发现身后没人跟上,转头一望,见玄同仍伫立在原地,踅了回来,开口正要唤他,却见他抬起了手制止自己出声,这才看向他、压低了声嗓说道:
「你先回去吧。」
剑侍不明所以,以为他还有事,虽然这陌生、邪气的地方是他带自己进来的,理论上也应该由他带自己出去,但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想打扰他,只得瘪了瘪嘴,应允了先行离开。
玄同望着紫色余分背着飞光剑匣,缓缓地走出葬天关大门,仔细看着他走出葬天关的范围,虽然门外守卫的魔兵看着自己领他入关、知道他是自己手下,应当不会不识相地为难才是,但仍是不放心地看着紫色余分走得远了、那些个魔兵都只是百无聊赖地睐他一眼,无意找碴,他方收回那道深沉的视线,重新落在石室中那道沉然不动的人影之上,玄嚣的姿势,仍同方才一样,未曾挪动过一分一毫,难不成真的是睡着了?
玄同脑海中才浮现这个想法,脚步便已不自觉跨出,敛了声响朝石厅走去,来到石厅门口,只见一张大圆冷黑玉石桌,上头摊着一份绘着山水聚落的墨图,让硃笔画得一处一处,写了一些玄同看不懂的代号,可他不会傻得看不出这是苦境的地势图、以及那些硃笔字写着的是森狱的战略。
玄同微微瞇了眸,想看得清楚一些,下意识走近至厅内石桌边、走近至睡着了的玄嚣身边,望着那张图,图上尚未干尽的朱迹依旧鲜明,落画在葬天关外,旁边写了几个小字,似是方才才写上的,玄同定睛一瞧,看见三个字:原无乡,一旁还有几行更潦草的小字,可玄同却没再细读,因为他一瞬明白了,玄嚣心里挂记的,是玄震的死。
他这才将那道温沉的眸光落至分明近在咫尺的玄嚣身上,那人一手随意搁在桌上,硃砂笔自指掌之间滚离,在图纸上沾了几抹不必要的红迹,另一只手肘靠在桌案上,手掌托着脸颊,一双眼阖得深深、敛去了平时张扬尖锐的血瞳白眸,只剩下一派沉静,揉杂着一丝倦累、一丝哀伤。
玄嚣其实也是难过的吧?玄震自小就是最支持他野心的人,就算对其他兄长、玄嚣可能只是拉拢、利用之意,可他与玄震自小的情谊,自己其实都一分不差地看在眼里。
原本,他只是欣赏玄震的弓法,欣赏他张弦至极时宛如将天地仙气一把拉满在玉弓之上、松指时庞然灵气彷彿自弦上天女散花般地随箭迸射散出,纵横四逸,教他赞叹。可当他将目光放在玄震身上时,玄嚣总在他身边,总在自己赞叹玄震的眼神余光之处,明明只是玄震身边一个微不足道得只配作配角的人,可在这些成长的岁月之中,他的张狂霸气、不可一世,让他挟着一股庞然的力量,从一个自己不曾正眼看过的配角、开始逐渐袭卷住自己全部的目光。
所以他知道,玄嚣跟玄震是在这凉薄的森狱之中难得的兄弟真情、是春秋大业之中并肩的战友,玄震死了,他自然是难过的。可是自己方才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
『玄震原是森狱纵天之弓箭神手,但他之箭,却为你沉沦得毫无仙气。这志同道合的,是谁的志?』玄同回想起方才自己在大殿里同玄嚣所说的话,尖锐得不留余地。自己是不曾对谁这样说过话的,可那一瞬间,他却像极了其他说话冷嘲热讽、挟针带刺兄弟们一般,在唇齿上争无谓的快意。
听到玄震战死,他心里也是难过的、气愤的,玄嚣也是,只不过隐藏在那张时时刻刻看来讥诮而睥睨万物的面容之下、让人瞧不出,可自己却将这份痛苦出气在他的身上,他讥讽玄嚣不用剑、跟自己不是同一个精神世界的人,可在情感波动的缝隙,他才猛地窥见,自己不过也是个凡庸之人,让情感摆布。
玄同眸光落在玄嚣沉静的睡颜之上,有一瞬地怔了,他素来不愿涉身森狱皇位争夺之战,因为不想与兄弟反目、不想过得那么庸俗、不想算计得那么辛苦,可有一瞬间,他突然希望是玄嚣坐上那张王位、希望是他一手统领森狱的分裂与乱象,如果是玄嚣的话……那么森狱一定会被治理得很好的吧。
因为玄嚣不是嘴上空谈霸业之人,他愿意付出、愿意认真;他爱才、习才;他有一个王所具备的特质,悲喜不动、荣辱不惊。所以,若是玄嚣的话……可是他才撂了话,说若他夺得了江山,就要禁却天下之剑。
呵,玄同扯了唇苦笑,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才有一瞬的错觉、希望让他当王。
望着眼前这张沉静的睡颜,玄同蓦地想起幼时的那一个晚上,他在藏书阁中睡着了,自己将他轻柔地带回寝殿。说不上为什么,那一段记忆一直在年岁流逝之间格外鲜明,或许在搂着他、走回寝殿的那一段路上,是自小兄弟们尔虞我诈、结群朋党的日子里难得的宁静吧。
玄同就这样站在玄嚣身边出神、兀自沉思了起来,直至一旁熟睡的玄嚣,好似在唇齿之间喃逸出了零碎的梦呓,他方回过神,听清他梦里断续的字句,拼凑出一个人名,玄同知道那是谁,涩然地扯了唇苦笑:
「她那样伤你,你何必连在梦里都还挂记着?」是鸠神练、玄嚣在梦里喃着鸠神练的名。
玄同知道玄嚣和鸠神练之间发生的事,是身边下属碎嘴八卦时他无意间听得的,鸠神练找人埋伏、暗算玄嚣,害得他元神兽出窍离体,差些没了一条命。玄同没有意识到的是,当初是因为听见了玄嚣的名,他才凛然竖起了耳朵的。
蓦忽,关外风声刮起,一阵沁凉淹入殿堂、淹入大殿一侧这间还亮着微弱烛火的偏厅,风中挟着的霜寒凉得足以让寻常人狠狠打个哆嗦,玄嚣那头垂得静静的银白长发也让那凉风撩起丝毫扬动。
他睡在这里要着凉的。玄同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只得探出手,想将他摇醒,让他回房里睡。可指尖才细微触上他的银甲,他却顿了动作,一只手迟疑地悬在空中,僵了半晌,蓦地心思一变,指掌一转,霍然点上玄嚣的睡穴,让他就这样睡着。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玄同在温度骤降了的沁冽空气中低喃,他叹了口气,可身子却象是清楚自己其实想做什么似地,探出手将玄嚣靠在桌案上的身子扶正,自己屈下了身,让那人上身转靠在自己背上,细细挪动着、不让背上的人趴得不舒坦,下一刻,他捧着背上的身子,站了起身,将那副颀长结实的身躯就这么负在了背上。
站起身时,恰迎上墙上光芒洒落处,他淡淡敛了眸遮去亮光,可心里却想,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平凡家庭,亲子和乐、手足情洽,是不是就能够让他常常这般,在弟弟夜深倦累了时,轻轻背着他、走一段路?
☆、#12
玄嚣一双精壮的臂膀没有意识地垂在玄同颈窝两侧,他背着他,吹灭了墙上的烛炬,穿过此际早空无一人、只剩澹澹月光打落的孤寂大殿,走至葬天关内深处,寻找玄嚣在此的寝室。
大殿另一侧开了个小门,玄同探见门后有一条廊道,遂背着玄嚣,穿过了小门,走上那条廊道,廊道窄窄长长,月光从中庭透入,清凉如水,几乎要淹上廊道,淹上玄同脚踝边。
他淡漠的眸光落在前方,不久便来至房前,以免误入,玄同礼貌性地屈指扣了扣房门,探探有无人在里头,直至确定里面是一片安静后,方悄悄推开门板,房里的景象在眼前摊展开来,没有玄嚣原先寝殿的富丽华美,只有深处一方简单的床榻、挨着墙的桌案以及角落的衣箱衣架,直至望见了衣架上一件他曾见玄嚣穿过的衣物,才确定了这里便是玄嚣待在葬天关期间休憩的地方,他背着背上深睡的人进入房内,放开的门板在身后咿呀一声,不严密地掩上了,
来到床边,玄同在床边屈了身子,动作轻柔地将玄嚣放下、让他颓躺在床榻上,又替他扶正了身子,好让他好睡一些,随即拉过了一旁的薄被便要覆盖在他身子上,蓦地却动作一顿,拉着被子的手停在了空中,眼神定定落在玄嚣腰前交叠错落的层层甲冑衣襬之上,不自然地瞠着,似是望见了什么──
是一绺系着白玉的朱红流苏。
玄同有几分怔了,没有意料到过了这么久、还会看见这串自己失落的剑穗,没有意料到会看见他系在身上,玄同这才回想起,数年前便曾经看过玄嚣将之系着,只是没想到好些年过去了,他还戴着它。
这剑穗自己一直很喜欢,相当般配自己的配剑,当初知道落下了,也有几分失落,只是落在玄嚣那儿,他便不想大张旗鼓地去找,怕惊动了他,惹来不必要的冲突。玄同放下了拉过一半的薄被,手势一转,拈起那绺流苏,白玉偎在指间、透散出冰凉,而流苏则于错落地于手指缝隙之间垂落下,衬托出玄同那双用惯了长剑的手的修长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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