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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禟忙道:“八哥千万别放在心上,小小意思,不值当的。弟弟们是明眼的人,你和嫂子成亲这么些年来,是好是歹,是冷是热,我都真真儿的看在眼里,断不会因着皇父一两句话,就改弦更张的!”

胤禩望着他,给他理了理朝服的毛领儿,笑了笑,“哥哥懂,你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句话是胤禩吧一位叫“瓦尔特的街”的妹纸的,看了觉得说的好好,反正也是评《维以不永伤》滴,就借来用用了,希望这位妹纸勿怪。

【2】出自我很喜欢的一段大鼓词,叫《风雨归舟》,说的是辞官归隐的事。点题了哈~~~

☆、第二折:瘗玉埋香

胤禟见到胤禩的时候,他正在松月堂里,来来回回地抄一首李义山的《碧城》。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何家姑娘挽着袖在一旁给他研墨,用的是前些年自己觅了来送他的菀香徽墨,落笔在泥金的旧纸上,一痕一痕的全是南国水汽,烟雨迷离,正合了玉溪诗境,教人忍不住将雁阵惊寒塞上风雷,换了一曲□花浅斟低唱。饶是胤禟见惯风花雪月,也不禁醉了,独他还是一派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收管。

胤禟爱读唐诗,十来岁的时候,学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被皇父撵着屁股揍。大了些,识了女人烟花,独爱白香山,说他于浪迹漂泊之时,忧国忧民之际,尤不忘寻花觅柳,偷香窃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浔阳渡口还有一曲流传千古的琵琶行,乃古今第一风流之人。

何家姑娘的乳名,正是蛮妞。

十四五的江南女儿,修竹似的身段,清白的面目上,一点殷红的唇色,像把三春豆蔻陌上芳华噙在口里,和着红线相思,少年心事一同嚼碎,笑向檀郎唾。胤禟第一次见她便是十年前,不到两岁的毛丫头,裹了一身重孝缩在乳母怀里,只有耳朵珠儿上穿了一撮红绣线,这是做爹的舍不得她,千方百计地栓了她在身边,反反复复和上方神魔过路鬼怪拉扯。

舍不得也要舍。慢说十年,就是四十七年那会儿半岁不到的光景,淘洗了多少沧桑人事,撞破了多少王孙旧梦,改换了多少锦绣前程,下剩的一段苍白河山,全压在眼前这人千疮百孔的心上,全倒在何先生南来北往江湖飘零的身世里。胤禟其实不懂文人,小时候从来就拎不清那些个经史子集春秋大义,就连对这些门儿清的老三,他也不认为他就钻得进去,懂这门道的人决不可是个文人,文人相轻,面子上称兄道弟你吹我捧,骨子里其实谁也瞧不起谁。所以老三成不了事儿,老三太懂了,他把他自己也给活成了个文人了,聪明的都盯着两头,就他死命在中间折腾,这注定了他得不到真正的人心。胤禟做事从来不看书,当做则做,不计后果。他记得自己开铺子挖了第一桶金,随手救了个快要冻毙街头的人,那人罚下重誓将来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他,如今也不知道溜哪儿去了。可见像他这样,也是拢不住人的。

但胤禩行。文人们绝不会要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来统领他们,他们要的是一个圣贤书里的王者,一个善于倾听他们,愿意将他们所思所想,付诸黎民苍生的人。他看过胤禩替何先生的同门师友在京城付印的书,一个个都是他陌生至极的名字,不论是桃李满园的文坛泰斗,还是浪迹山野的草泽书生,不论是简箴书帛里的圣人章句,还是树皮蕉叶上的痴语狂言,胤禩都能学而不厌,字里行间,全是密密麻麻的眉批脚注。这样的一颗诚心,由何先生捧到江南,怎能不让那些在陶唐盛世的蝴蝶梦里躲了大半生的读书人,手舞足蹈,感激涕零。

怎能不交心呢,都是大寂寞过的人。

胤禟当初累下百万家资,就拍着胸脯对老十说,八哥有本事,叫人替他卖命,无怨无悔,我没那么大能耐,攥着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白水先生,做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能保八哥府上筵席,三年不断。礼贤下士的信陵君归你,我做个仗义疏财的平原君倒使得。

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头上那位不是昏庸无能的魏王,是一手遮天的如来佛祖,饶是你孙猴子再怎么神通广大,也翻不出他老人家的五指山。

也算漏了眼前这朵娇花弱质,累得个侯门绣户书香女子,襁褓之中父母违,早早地参悟了悲欢离合。

蛮妞看见他,盈盈地起身问了声好,墨琉璃似的瞳仁随即从他身上错过去,像是把满身的尘埃硝烟,愁云惨雾都洗尽了。

蛮妞伴着胤禩长大,分属师门兄妹,实则与父女无差。胤禩刚成亲那会儿,眼见着兄弟们府中一个接一个有了儿啼,独独自己膝下凄凉,可子嗣这事儿,急是急不来的。胤禩做梦都想抱个孩子,不独是为堵众人悠悠之口,也为埋在心底的一丝憾恨。足足十年,他家大格格都会思春了,胤禩才盼来一个弘旺。这十年里,满腔的孺子之情,都倾在了蛮妞身上。胤禩照顾人的心思,他是领教过的,躲不过也不想躲,逃不了也不想逃,他不知十年看顾,是不是令这孤苦伶仃的孩子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但纵便她没有,到了外人口中,亦难保名节周全。于是胤禟索性采买了一二十个江南女子,全填到了胤禩府里,只盼分了他的心,别人说起来,不过多些风流名声,不碍人伦纲常就好。

后来捕风捉影的事,也就消停了,正是清者自清,胤禩与她同个屋檐下过了十来年,也没见最重名节伦常的江南文人说些什么。

现在想来,买来的与这江南水谷翰墨书香养出来的,到底不同。胤禩活得太累,太苦,有她在身边,宽宽心也好。

西窗下忽而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孩啼。顾不得传报,白哥抱着大格格鸿雁进了暖阁里来,因向蛮妞道:“大姐儿歇晌起来不见姑娘,都哭岔气儿了,姑娘哄哄她吧。”蛮妞放下墨条,才刚要净手,胤禟已将鸿雁接了去,抱在怀里拍哄。

鸿雁三岁了,平日里童言童语倒还得趣,闹起来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直把胤禟弄得手忙脚乱,也骗不到她一声“九叔”,最后还是解了一颗螭钮青田章子哄她,才消停下来。

待鸿雁露了笑脸,蛮妞方才领她下去,只把一根飘来拂去,灞桥春柳似的玲珑发辫留在了胤禟眼里。蛮妞去后,胤禟窝在太师椅里,直吃了大半盏毛尖,方挪到桌前,说了一句:“我知这时候不该来打搅哥哥。”

胤禩抬起头来笑道:“从前皇阿玛逼我练字,我还不肯,千方百计地逃了。如今想写一副联子,这笔字还真是丢人。”

胤禟急道:“八哥想写什么,我找人替哥哥写。只要八哥这会儿跟弟弟出去,外边都闹得沸反盈天了,咱们好容易扳回一城,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回弟弟定保他永世翻不得身。”

胤禩笑道:“你找谁去,我想抄本玉溪生集,额娘想看。可他的诗太多,一天两天里抄不完,你书读得多,来帮哥哥参详参详,看看都挑哪几首抄了。”

胤禟索性撂了茶杯子,扯上胤禩的袖子就要往外走,“你再不出去,功劳都被老四抢了!”

“老九”,胤禩把他的手按下来,“哥哥这里乱得很。”

胤禟盯着他的眼睛道:“弟弟今儿负了使命前来,说什么也要把哥哥架出去,他们替哥哥卖命,弟弟可使不动。哥哥莫要忘了当初撺掇你那大舅子递折子时,你是怎么给人家说的。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切不可拖泥带水,心慈手软,如今总算老爷子也信了,案子也结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怎么就不干了呢?良妃母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少瞧个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咽不了气!”

胤禩眼里弥漫出一片刻骨的悲凉,“老九,哥哥心里,乱得很。”说完这话,气都急促起来,喉结滚了半晌才滚出一句,“算了吧,老九,就当给额娘积点阴德。”

胤禟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笑道:“积德?当初递折子的时候你怎不念着积德?我看是剐了张明德把你吓傻了吧。咱告的可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积德,你等着皇父把托合齐全家赶尽杀绝,挫骨扬灰了,对风说去吧。”

他见胤禩不语,兀自又道:“八哥,老九跟你出来混,就没想过带上良心这东西。十年了,咱们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什么暗账闷亏没吃过,谁的手上,没那么三五十条人命,可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有种做得出就要认,大不了来生再不入这百世修来的帝王家。如今哥哥却要金盆洗手,要立地成佛了,我问哥哥一句,你可是嫌弃我们了,怕我们脏了您的法眼了?可惜弟弟这回没法子再跟您了,苦海无边,不是我想回头就回得了的。来日哥哥修成正果,再替罪孽深重的弟弟超度吧。

“把话撂在这里,我索性再给哥哥交交底。十三的事,是我做的,可我没赖他,我只要哥哥知道我是清白的!魇镇的事,不管他是得了太子的好,还是得了皇父的令,确确实实是他一手捣鼓出来的。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那摸不透的皇阿玛。呵呵,便是这样,八哥还是怕我了吧,我就是这么个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的人。”

胤禩道:“我都知道了。”

胤禟愣了愣,嘟囔道:“知道了你还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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