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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怎么穿起福晋的衣裳来了?”

“你懂个屁,这猴子他能是真皇上么?他不是,穿了龙袍他也不像啊。所以就得穿这个。读过《春秋》么你,这就叫微言大义!”

“哦,哦,还是爷高明……”

胤禟看着疯疯癫癫的胤礽心里发酸,道:“二哥给弟弟唱个夜奔吧,就当送送弟弟。”

胤礽正乐呵着呢,怕是叫他吃屎他都干,当即把蟒袍一脱,寒风里只穿着一件里衣,披头散发,颇有几分宦海落魄刺配沧州的漂泊味道,一把声音也给冻得哆哆嗦嗦的: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胤禟记得,弟兄里唱武生唱得最好的,是大哥。

那会儿也是在这,咸安宫的大戏楼子刚落成,弟兄们给皇父拜寿,也干过这彩衣娱亲的事。老三亲自挑的本子,又嫌市井班子唱词粗鄙不堪,改得面目全非的,弟弟们都怕他那股子酸劲,只有老五不通汉话,没法子唱,才被大伙儿支使着去给他监工。男相里老大的扮相最俊,女相里太子的扮相最贵气,两人搭了一出梧桐雨贵妃醉酒,总是先博了个满堂彩。老七腿不好,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偏把蹲步踩得极顺溜,能跟行家媲美,所以丑儿总是归了老七,一上了戏,太子见了他都得打恭。老八擅青衣,照皇父的话来说,天生是块受气小媳妇的料,什么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吃糠咽菜的赵五娘,水漫金山的白娘子,信手拈来,惟妙惟肖,每每把皇太后看得潸然泪下,哭哭啼啼道,小八不容易,该赏!于是一大摞一大摞的康熙通宝如雨点般洒在了戏台上,弟兄们也给面子,一个个都穷鬼似的,哄抢一空,只有八哥还在那有板有眼地苦情着。他没有专攻的角儿,拉着老十到处插科打诨,有时着了哥哥们的道,硬给装扮上,于是就能看见一个浓妆艳抹妖里妖气的杜丽娘,领这个肥头大耳膀阔腰圆的胖春香,在后花园里遇佛杀佛,辣手摧花,把个十二扮的柳梦梅差点没给吓回娘肚子里。胤祥音律极佳,是曲有误十三顾那级别的,一把胡琴往台前那么一坐,任背后群魔乱舞神鬼叠出,他自岿然不动。哥哥们哪会放过他,先撺掇了小十四上去,色诱勾引,百般戏弄,后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全窜了出去,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现摆了一出群妖戏金蝉。最后还是老四心疼他十三弟,花脸的钟馗出场,把一干大鬼小鬼收拾干净,这才作罢……

如今再翻乐府凄凉曲,已是瘦尽灯花又一宵。

“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下边是啥来着?”胤礽这没唱两句,忘词儿了。

“良夜迢迢,爷。”

“良夜迢迢,然后呢?”

“良夜迢迢……”

“你当爷蠢啊,爷知道。良夜迢迢……然后呢?”

“有俩良夜迢迢。”

“罢了罢了,不唱这个。”胤礽一脸嫌弃,转向胤禟,“老九,哥哥给你唱个拿手的。”他清了清嗓子,也不顾丝竹能不能跟上,唱道:“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不由孤一阵阵好不伤悲……恨奸贼把孤王牙根咬碎,上欺君下压臣作事全非。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欺寡人好一似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墙倒众推,欺寡人好一似风摆芦苇,欺寡人好一似孤灯风吹,欺寡人好一似孤魂冤鬼,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心,一只小舟、风狂浪打、浪打风狂、波浪滔天、难以挽回……”【1】

绕梁三尺的歌声里,胤禟想问的话,一句也没问出口。

罢了,他也是个可怜人。

全给胤禟猜中了,正当他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的时候,老四的人到底找上了他。胤禟不想打,脑袋落了碗大个疤,能是什么大事,他这根脖子,早早就洗刷干净了,就等老四一刀。可他不想打,不代表手下人不打,十来个家将拼死抵挡几十个刺客,没了武器就肉搏,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好不惨烈。

胤禟却斜靠在车梁子上,眼中含笑,素手勾着一坛烈酒,一派自在安然,好似身处九霄云外,桃源之中。

待刺客把他的护卫杀尽,自己也折了不少人,一个个全盯着他,倒不敢上前了,都说九爷一脉是树倒猢狲散,落魄到这个地步,怎还有人肯替他卖命?

刺客头子擦了擦刀上的血,吐了口唾沫,横刀就要砍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碗口粗的一根哨棒从天而降,只一下便叫那刺客的脑袋开了花。

“何方小贼,吃你爷爷一棒!”这是个目若铜铃,声如洪钟的壮汉。

胤禟花架子再也摆不下去了,一下子垮下脸来,使劲眨巴了眨巴眼睛,盯着树林中那个闪转腾挪的身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就从帝王将相的局跌进江湖草莽的场,串了戏了。

莽汉手起棍落,三下五除二把一群刺客消灭干净,小山似的身子扑通一下跪在胤禟跟前,抱拳道:“小人营救来迟,让恩公受惊了!”

胤禟这丈二的和尚是摸不着头脑,扒着车门扇缩成一团,“等会儿,等会儿,你谁啊?”

莽汉牛铃似的一双大眼里竟泛起了泪花,“恩公……您……您不认识我了么……我……我是大牛啊。”

胤禟心说这名儿倒是应景儿,“谁……谁知道你哪头牛啊?”

莽汉急道:“令狐、令狐大牛。”

胤禟摸摸下巴,“令狐大牛?”

“哎——”这复姓令狐名大牛的莽汉应得亲热。

胤禟入了戏,脸一皱,就是一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喜极而泣的模样。

令狐大牛恐他不信,又道:“恩公怕是不记得了吧,十五年前,我家里遭了灾,拖着一家老小逃荒到北京,老娘病得要死了,亏得恩公赐下百两银子,这才医好我老娘,一家人的生计,方才有了着落。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承蒙恩公不弃,大牛愿从此跟随恩公左右,效犬马之劳!”

胤禟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但这不妨碍他与大牛称兄道弟,“别说见外的话,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这幅德行,有今朝没明日的,你既来了,那倒好,往后喝酒不愁没人陪了。”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大牛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探他鼻息。

只见他一张俊脸带桃花,眼角含笑,出气均匀,原是醉倒了。

于是这两人一车,破破落落地继续着前往西宁的旅程,从冰河初解,走到漫山红遍。

到西宁的那天,正是登高节,举目回首,唯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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