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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禟素来是架子大的,才一到就把不大不小的一座西宁城搞了个鸡飞狗跳,几大箱金银往巡抚面前一摆,开口就是要鲍参翅肚宴,十全大补席,香薰象牙床,百宝流苏帐,还要二十个眉清目秀,身家干净的童男女,朝朝宴饮,夜夜笙歌,日子过得神仙一样。

乐死了九王爷,愁死了年总督。

胤禟的银子花的像淌水,每次府里下人上街,都跟散财童子似的,不问价钱,听凭索取。西宁的人穷惯了,哪见过这么做生意的,面上称胤禟一声贤王,背地里还当来了个二傻,纷纷说,五指有短长,原来皇帝家的藤也能长出串秧的倭瓜。大牛瞧不过眼,劝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恩公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胤禟被他这么一说,没了兴致,把他那如意水晶宫的大门一关,独自个喝闷酒去了。

这一日又从天光大亮喝道暮色西沉,胤禟才出门来,提溜着两坛玉壶春,一身素白,乍一看,跟谪仙人似的。

他把令狐大牛扯到半弯上弦月下,默默燃上红烛香烟,摆了三五盘供果,抬头对令狐大牛柔柔一笑,“我哥哥忌辰,一起拜拜。”

令狐大牛素来憨实,他何时见过胤禟真情流露的样子,当即也跪在供桌前,一人撕,一人烧,不知不觉就烧了许多冥镪。胤禟本有些醉意,对着他也不忌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亡兄的往事,从承乾宫的梨花树,说到大婚时的红灯笼,从结缘的黑熊皮,说到惹祸的胭脂扣,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是稚气的欢喜,时而是沧桑的满足,像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夜风忽来,吹散烛烟,胤禟急急忙忙起身,护着红烛,又轻轻把落到供果上的死灰擦拭干净,忙忙碌碌,辗转不宁,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

胤禟在供桌旁蜷起身子来,捂着不停落泪的眼,无声无息地哭起来,哭到红烛燃尽,心字成灰,方道:“你不知道,我实在是……实在是惦记他!”话音未落又是泣不成声。

“我时常想,是不是我死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就不会走那么远,我就还能追上他?”

“我好苦,累得很……活腻味了。”

“你说,他会不会等我?”

当晚令狐大牛一人一棒,重入江湖。

再见胤禟时,他早已是北邙山上一抔黄土,令狐大牛没忘记奠酒三杯,告慰这个如愿以偿的灵魂。

宗人府的塞斯黑忽然想要卷干净的铺盖。

皇帝忙着抄家,批了条子,随便他。

怡亲王胤祥忽然来了兴致,百忙抽身,亲自给他送过去。

胤祥走进圈禁他的那个院子,竟瞧见胤禟穿戴得整整齐齐,辫子编得油光水滑,脸刮得透亮,正指点着奴才收拾他卧房隔壁的一间厢房,酸臭的醉汉衣丢了一院子。

胤祥道:“你要铺盖,我索性给你打了一架新的床,你倒是让让,我好让奴才们给你装上。”

胤禟倒有些不乐意,嘟囔着:“我只要铺盖,你多什么事

?”

胤祥笑道:“这句话问你才是,你那狗窝一向不也睡得挺舒服,年不年节不节的,穷折腾个什么劲儿。”

胤禟亦笑道:“十三少瞧不起哥哥,咱倒驴不倒架,当讲究的还是得讲究。”

胤祥拣了个石墩子坐了,闲闲道:“鬼才信你。”

胤禟亦坐了,给十三倒了杯他这里独有的苦丁茶,淡淡道:“我昨儿梦见八哥了。他对我说,老九,你这儿这么乱,我怎么睡啊。我心里一喜,就醒了,才记起他刚走那会儿,你们不是都说……都说梦见他了。我问你们他可有说起我。你们都说,说了,他说从今往后,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如今他真的没骗我,我又怎能委屈了他。”他看了看进进出出忙着钉床的奴才们,“你瞧瞧你,多事!他要来了,自然还与我睡一张床的,谁要你的新床。”

胤祥感到一阵没了顶的悲凉,“九哥,你醒醒……”

胤禟笃定地道:“我这说的都是真话!你怎就不信呢?我没作歹没作恶,就想让哥哥好好睡一觉,他一向说话算话,跟我辗转这么些年,一定都没安生睡过……”

胤祥沉声道:“他死了!骨头都化灰了!早投了胎了!”

胤禟把身子转过边去,“你胡说。”

“我没胡说!”胤祥火爆脾气上来,一把揪起胤禟的衣领,“我都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胤禟涎皮赖脸地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蠢哩,快别在这瞎胡闹了,别给你这么一闹,他就不来了……”

胤祥道:“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我都要说!你听明白了,做个明白鬼,没听明白,只管做个糊涂鬼,弟弟仁至义尽,从此也可撒开手了。你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你当你散布谣言动摇国本就是对得起他?你当你千方百计跟四哥作对就是给他报仇?我真替八哥不值!他给你留下张明德案的线索不是为了让你公诸于世找四哥麻烦,是为着让你在新君登基之后,多少能让皇帝顾忌一些,有份保命的本钱。他结束了自己一条命让八爷党烟消云散,不是舍你而去,而是为着你不再受他贤名所累,见忌于君王。为了防你寻死觅活,他甚至连与你一块起誓的毒药都悄悄换走,你还不明白!他生,他死,都是为了要给你铺一条活路,让你可以平平安安躲过这夺嫡的死劫,得以善终。他从没想过让你生死相随,他不怕死,只怕死得没价值,可你,糟蹋尽了他的心意!”

胤禟嗤之以鼻:“你懂个屁,你个两面三刀的混蛋,少来说些风凉话!”

“我就是懂,”胤祥凄凉地笑了笑,“爱新觉罗家,没人比我更懂,因为为了一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

胤祥临走,留下了个描红点翠的胭脂扣,“一众兄弟,我最佩服八哥,最瞧不起你!”

胤禟如获至宝地捧着这原原本本的胭脂扣,傻傻地笑了。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罪人塞斯黑卒于宗人府。

养心殿小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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