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原本是中国南方人,有着远渡重洋、开拓进取的冒险精神和中国式根深蒂固的、对土地的依恋。
经过了大西洋狂风暴雨的洗礼回到家乡,乡村,落日,刚耕作过的田野,如同张开双臂的富林河,暖洋洋的宜人春天……
这是一片骑士和淑女的乐土,这是棉花的天堂。这是美国南方。
曾有一群雅士在这里,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净土,享受工业社会前最后的升平。
这是最后可以见到绅士与淑媛,主人与奴隶共同生活的时刻。
如今,这一切很快就要烟消云散,再不可重温旧梦……
如荫的雪松层层包围着雪白的宅子,仿佛幽径尽头的秘密花园。
每当斯科特想起、看到这幢用洁白大理石砌成、有着希腊式石柱的宅子,不可抑制的自豪与依恋就会涌上心头。这是他的家。
两世为人,他终于有了家人,有了家。
为了防御即将到来的“乱世”,为了保护乱世中的家人,他早早离开安乐窝,积蓄资本和力量。当他满14岁,当他终于有了基本可以维持今后生活的储备,当他在大西洋航线上闯出名声,当他拥有了十几艘足以偷运封锁线的快船,当他在北方政界军界有了眼线和人脉……
好了,可以回家了。
“斯佳丽,四年没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县里的青年才俊都匍匐在你的舞鞋和裙子下了吧?”斯科特挽着姐姐的手臂,走在车道上。
“啊,你居然会拿我寻开心了!我可记得斯科特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小家伙呢!”斯佳丽微扬起头,看着四年没见,熟悉又陌生的弟弟,忍不住眼泪充满了眼眶,她淡绿的大眼睛像浸在水中的嫩叶。“快点走,不然黑妈妈就要追上来了,她会罗罗嗦嗦地逼我戴披肩。”
“我认为黑妈妈的罗嗦并非百无一用,你就顺着她一点,何必一定要跟他争个你死我活,自己耳根也不清净。”看到斯佳丽嘴巴张开,知道她下一刻就会冒出一句“瞎扯淡”,斯科特赶快恭维她几句:“你这双绿鞋子漂亮极了,不过我认为这双鞋子是用来跳舞而不是用来走路的。”斯科特捏着尖尖的下巴说,“对了,斯佳丽,你学会系鞋带了吗?”
“……斯科特!”
……瞧,这座名为“斯佳丽”的奥哈拉牌火山,终于爆发了。
淡紫的如同紫罗兰的天空下,两个黑人撞着收工的钟,并为到底谁该喊“收工”而争执不下。站在高处望下去,红色土地上新犁的垄沟,像海水刚刚抚过的沙滩。赶着倔强骡子的干活的黑人们咧开嘴,露出闪闪发亮的白牙,热火朝天地跟少爷小姐打招呼。他们的祖先被殖民者从非洲丛林带到新大陆,他们天性懒惰、敏感而忠诚,他们为主人和主人的姓氏自豪。
成群结队的花牛,满载巨木的平板车,从林间的小道,流水一样涌出来。
杰拉尔德说过,只有土地是永恒的,值得为它奋斗,为它献身。
去接杰拉尔德的路上,斯科特犹豫再三,还是把玫兰妮要与阿希礼结婚的“噩耗”告诉了斯佳丽。他考虑过劝劝她放弃无望的、幻想的爱情,结果以完败告终。
他思忖,四年来难以对付的对手不计其数,最终被他的精明头脑和三寸之舌打败的更是有的数。不过对斯佳丽姐姐的战役,他却从没赢过。他更不可能说服一个深陷爱河——或者自以为深陷爱河——的女孩子放弃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再者,阿希礼是他的好友,斯科特也不愿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
他记得那时他刚受伤退役,领着军队派发的“养老金”悠闲度日,偶然一天看了《飘》这部小说。那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猫一样的女子深深打动了他。他不会爱上这样的女孩,因为在他生活的时代,在二十一世纪,到处都是斯佳丽式的女孩,她们有点小浅薄,小任性,小自私,还有天真可爱、独立坚强等矛盾属性。但他很希望斯佳丽能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而不是玛格丽特笔下,那样的朦胧,忧伤,无奈和无望。猫一样的女孩,本应该宠着爱着,却偏偏要她面对丛林的弱肉强食,把她吃鱼的牙齿和爪子变成对付猛兽、守卫家园的尖牙利爪……
所以,杰拉尔德和黑妈妈有时抱怨,斯科特把斯佳丽宠坏了,也是不无道理的。斯科特偶尔逗逗她,逗得她勃然大怒又很快哄得她开怀大笑。除了埃伦,只有斯科特能平息杰拉尔德和斯佳丽的爱尔兰式怒火。
但现在斯科特每分钟10000转的大脑也无计可施。恋爱中的人根本无理智可言。何况,天真如她,固执如她,浅薄如她……
该来的,还是要来啊。
不过至少他还可以做点什么。
比如斯莱特里一家,县里唯一一家被庄园主称蔑称作“穷鬼白人”的一家。他们一直依靠邻居的施舍和每年一包的棉花产量死撑着不走。但一两年前,斯莱特里一家居然卖掉了他们的农场去了得克萨斯州。为庆祝撵走了这个丧门星,县里一连举行了好几天烧烤野餐,烤鱼宴会和舞会,热闹喜庆得像过圣诞节一样。
谨慎地把危险消灭在萌芽中,哪怕像某霸权主义、帝国主义那样“先发制人”也在所不惜。那时斯科特听着完成任务回来的手下的报告,几乎是心花怒放。
很好,今天晚上埃伦不会被私生子的洗礼之类的事情拖出去,也不会在几年后……
现在,只有斯佳丽的事情值得烦心了。
斯科特感觉自己像一个嫁女儿的父亲那样,精挑细选,忧心忡忡,还有几分隐约的心惊胆战。
当他挽着杰拉尔德和斯佳丽的手臂出现在塔拉的门廊上时,整个塔拉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埃伦一向沉稳的步伐突然急促,她心电感应似的心神不安,丢开手中的活,拇指上的顶针也没有取下来,就这么匆匆地冲下楼去。当埃伦看到离开时还是个小毛孩、如今已经比斯佳丽还高的斯科特出现在眼前,她不得不扶住儿子的肩膀才不致晕倒在地。杰拉尔德恨恨地抱怨着斯科特不孝顺,却偷偷转过头用手帕抹眼睛。黑妈妈的下嘴唇撅得老高老高,眼里的泪水却如洪水一般涌出。卡丽恩睁大眼睛不敢叫哥哥的名字,她躲在埃伦的裙子后面,带着惊讶、好奇和疑惑,不时偷看那个应该是她哥哥的男孩一眼。家里的黑人也受了感染,监工乔纳斯一向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斯佳丽也暂时把不愉快的心事抛到了脑后。
斯科特亲吻着埃伦的面孔,他被妈妈丝裙散发的柠檬和美人樱的香气包围着,柔和的嗓音在耳边轻颤。那样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使他长期在大西洋上漂泊颠簸的心得到了慰藉。
他听见埃伦比平常稍快的脚步和稍高的声音,那是妈妈在张罗晚饭;他看见杰拉尔德挥着拳头,演说着一触即发的战争和禁止斯科特再次出海的警告;他感觉到卡丽恩踮起脚尖,有些胆怯和不确定地亲吻他,毕竟他离开时卡丽恩还很小;他发现斯佳丽……
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宁静得如同龙卷风的中心。
饭非常丰盛。黑妈妈在桌子上摆好了一盘盘菜,有烤成金黄色的松饼,炸得油亮的甜圈,热气腾腾的炸鸡胸和烤红薯,还有巧克力蛋糕,草莓布丁和专门为斯科特准备的蔬菜水果沙拉。斯科特觉得心中的龙卷风正在过境。在外漂泊多年,谁也不会在意他的癖好——他一直保持着中国的饮食习惯——无法忍受没有水果蔬菜、对汤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茶里决不可以加糖的“怪癖”。当斯科特看到特地为他端上来的苹果、生菜、豌豆、卷心菜和胡萝卜做的沙拉和玉米浓汤时,他觉得这些专门为他准备的饭菜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心口被填的满满的,似乎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斯科特很庆幸,今晚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杰拉尔德也难能可贵地没有提战争。
不过口头上不提并不意味着战争的可能性消失不见,相反,这些年,斯科特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时生活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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