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尚摇头道:“一时意气。你若杀了他们的王,秦人便更有借口报仇雪耻,大举杀戮。刺客之勇力,终非正道。眼下,只有想办法打赢这一仗,才是根本。”
盖聂心中诚服,点头称是。几日后,他又被召入中军帐内,与众多将领一起商讨下一步进军的方略。正好山鬼刚刚探查到些许秦军营寨的虚实,他便以斥候营统领的身份提出了一个较为大胆的计划——趁这两日秦兵攻势略有松懈,主动出关,夜袭秦军营寨。
“劫营?王翦本人便是夜战偷袭的高手,大营四周自是防得滴水不漏。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计划,莫非是让我军将士去白白送死?”公子赵葱不屑地打量了一眼这个新晋小校:因为盖聂是司马尚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而司马尚又是李牧的心腹,因此在他眼底便天生带着几分敌意。
盖聂恭敬地向赵葱行了一礼,手指沙盘,向众人详细解释道:“秦军主力在距离此地三十里处扎营,但床弩等器械一旦组装完毕,便不易移动,弓弩营中操纵床弩的特殊士兵,又称神武弩士,都在弩车附近安营扎寨,就在距离关口不到一里处,周围有一万精兵保护。操纵床弩的绞盘需七人合作,配合默契,不经过长久的训练便无法运用自如。如果我们能切断这部分人与秦军主力之间的联系,尽可能多地杀伤神武弩士,那么秦人的攻势必定大大削弱。”
“不错。”李牧显然听进了这样的建议,一边深思一边指点道:“秦人仗着床弩之利,想要消耗我军的士气和粮草;只有除去他们在弓弩射程上的优势,我军方能变被动为主动。我军对关口附近的山道小路十分熟悉,如果挑选擅长潜踪之人,秘密从小道翻越山岭,接近床弩所在之地……嗯……”
“以王翦的老道,对这种计策不可能不提前防范。”赵葱道,“营寨附近昼夜都有人把守。另外还搭建了数丈之高的瞭望塔楼,倘若众多人马翻山过去,在数里之外便会被他们察觉。到时他们只需稍微转动床弩的方向,这些人便都会有去无回。”
盖聂道:“关于这点,属下也考虑过一二。我军中擅长隐匿踪迹,无声埋伏的人虽然不少,但大举行动,还是容易令人发觉。然而如果只有一两人悄悄过去,借草木隐藏身形,便不易被人发现了。”
“一两人?那有何用?!”赵葱用千里良骥看驴子的眼神不耐烦地盯着他。
盖聂深吸一口气,答道:“我军之中,能彻底潜入秦营而不被发觉的,十万人中只有三五人。能接近大营百步之内而不被发觉的,十万人中仅有数十人。能暗中翻山越岭,埋伏在数里之外的山涧中而不留下痕迹的,却有千百人。只要谋划得法,以一人带十人,以十人带百人,犹如穿针引线一般,就能将足够多的兵力安排到距离床弩极近的地方,冲击秦军营寨:如最先潜入营地的一人消灭了守夜的岗哨,那么后方的数十人也能很快进入营地;如果这数十人能及时制造混乱,放出信号,更后面的千百人也能在极短时间内冲出藏身之处,杀入营中。即使这数十名先锋遭到什么意外挫折,也可放出不同的信号,令后面的伏兵及时撤回,不会造成过大损失。”
“好计策!”偏将军廉业出声赞道,“盖统领对秦营分布所知详细,考虑也甚周密。倘若能一举消灭床弩,秦军便不得不遣步甲兵与我军对决,那时我军中的神射手方能发挥威力。”
“只不过这最先潜入秦营的几人,却甚是危险,可以说九死一生——”司马尚说着,担忧的视线朝向盖聂,但见他神色一派坦荡,显然是将自己也算入彀中。在场之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深知这一计“穿针引线”的关键,就在这最初的“针尖”,非身手高绝,大智大勇之人不能担当。
果听盖聂抱拳道:“在下愿为先锋。”
“此战如果拖延下去,全军崩溃也只在旦夕之间。虽是以将士的性命冒险,可也不得不为。”李牧最终决定道。
计议已定,司马尚便遣盖聂与中山狼一同去军中募集死士。
“即便你出头送死,也得有人愿意跟着你。”中山狼出声讥道。“你说的几十名能十分靠近敌营而不被发现的好手,想必是我‘山鬼’中的人了?”
盖聂犹豫了一瞬,只得用力一点头。
中山狼暗骂了一通白狄话,随即肃然道,“山鬼是赵国全军的耳目,也是某多年经营的心血所在,绝不能坐视庸人将他们引入死地。我只有与你同去一趟方能安心。”
“中山统领愿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感激不尽。”盖聂微微笑道。认识久了,他深知中山狼的个性虽有些刻薄,但对赵军、对山鬼确是一片赤诚;正如他这个绰号——不管多么贪婪残忍的饿狼,对它自己的狼群都有一股拳拳守护之心。
到了傍晚,应征死士的人数竟大大超过预想。按照山鬼营中一名勇士所说,“战场拼杀,左右不过一死;若能力战杀敌而死,要比窝在营中被从天而降的箭矢射死痛快多了。”中山狼从中仔细挑选了身手最好的五十人,作为探路的先锋。
这夜愁云惨雾,月色不明。五十余人皆身着黑衣,黑布蒙面,头上插着些小树的枝条,悄悄从小路越过山岭,不断向神武弩士驻扎之地靠近。另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从傍晚起便埋伏在山涧之中,等待信号。大约在距离营地不到百步的时候,盖聂做了个手势,众人皆停下脚步,匍匐在草木之中——再往前便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寸草不生,连一只野鼠爬过也逃不出塔楼上的眼睛。而塔楼的顶端竖着一面青旗,正中绣着一只金乌;只要哨兵觉察些许风吹草动,便将旗帜拉倒,整个大营中的士兵见到都会严加警戒。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百步之距,在岗哨上的旗帜倒下之前杀死哨兵,成了眼下最大的难题。
中山狼等人都望着盖聂。只见他又比了数个手势,都是山鬼中的暗语;接着找到附近一棵巨大的冷杉,猱身而上,一直爬到树顶。他踏着一根侧枝,将狐裘举过头顶,双臂舒展,忽然一蹬脚下,如鼯鼠一般从树顶滑过半空——这棵杉树比塔楼还要高上许多,而塔上的岗哨只知防备着下方,却没想到可疑之物会从上方经过。也不知他从空中怎样巧妙借力,最后竟正好轻飘飘地落在塔楼顶端。
盖聂身体倒转,从塔顶探出半身,趁着哨兵向外伸头之时手掌如电般夹住他双耳,用力向侧一拧——只听极轻的“格格”之声,那哨兵颈骨折断,不出声地软倒在地。盖聂倒也心中恻然,他虽没少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却大多都是用刀剑,极少凭一双肉掌下此狠手。然而事已至此,跟从他的这几十人皆是堵上了性命,实在容不得半点耽搁退缩。
盖聂缩回塔顶,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弩机,将一支乌黑小箭安在沟槽之中。他瞄准不远处另一座塔楼上的哨兵,猛地扣下机括。接着对着旗帜轻轻拂了两掌——这夜刮的是东风,青旗原本往西飘,被盖聂的真气扰动,改向东面飘去。
按照盖聂先前比划的暗号,中山狼等人一见旗语,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树林,翻入寨中,将察觉他们的岗哨巡逻尽数杀死。这五十人腰间都挂着装酒的羊皮囊,如今却灌满了火油;他们以最安静的暗杀手段一路潜行到安置床弩的地方,随即将油倾到在弩车上,点起火来。
寨中火起,这般动静终于引起了秦军的警觉。按照先前的约定,中山狼将几枚药丸投入火中,顿时升起冲天烟柱——这便是令那埋伏的三千人全数出动的讯号。然而他们赶来仍需一定时间,这段时间内,众人陷于敌营之中,只能各凭手段,浴血苦战,支撑到与后援会合之时。
盖聂知道弩车造得十分结实,外包铁皮,而五十人所携带的引火之物有限,未必能对所有弩车造成足够大的破坏。因此想要真正限制秦军的战力,只有尽可能多地杀死操作弩机的士兵,以及修护弩机的工匠。这些人皆在附近的营帐之中。他剑术高超,身法飘逸,如鬼魅一般在营帐中进进出出;帐内许多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摸到武器,便被他一剑封喉,快似闪电。如此进出了好几个军帐,盖聂却觉得手中长剑越来越沉:在战场上都是别人举着刀剑杀来,反攻回去自然在情理之中。但如此轻易地杀了这些未做抵抗的人,却有如屠戮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一般,令他心中极不是滋味。他强迫自己想起日前见到的那些中箭而死的赵国士兵,而发那些箭矢的人就是方才营中的秦兵——这才硬起心肠,继续挥剑杀去。
此时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许多全盔全甲的秦兵已被充分调动起来,围剿这一群数目不多的不速之客。营中火光摇动,流矢乱飞,十分危险。盖聂一路赶来,尽力救下数人,却眼睁睁地见到更多的山鬼勇士力战而死。他勉强冲到苦战的中山狼等人面前,杀退一波逼近的秦兵,向着赵国援军预计将要赶来的方向且战且退。这一路又损失了好几人,而秦兵的包围圈也在逐渐收缩,进退皆难。
“贼子太多,我们恐怕都要死在这里了。”盖聂身后一名死士心灰意冷地喊道。不想中山狼突然一巴掌抽到他脸上。“说什么没用的屁话!丧气!!”然后他转向盖聂,低声道:“坤位和坎位比较薄弱,你我各带几人,分头强行突围,逃得一个算一个。”
“中山统领——”
“听着,盖小子。”中山狼眸色冰冷,带血的长剑狠狠往下一挥,“倘若你我之中必要死一个,老子当然希望死的是你,活的是我。不过这种事全看天意。如果天意让老子陷在这里,你定要活着回去——山鬼不能没有一个可靠的头目。”
盖聂胸中翻腾,却出不了声。他伸出手掌,与中山满是鲜血的左手用力一握。
“走!”
令下之后,赵国死士分为两队,一面大声呼号一面举剑突围。盖聂全力施展,长剑上下翻飞,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接近寨门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冲入营中的三千赵军。此刻他已身中两箭,气力用尽,只能和幸存的几名山鬼勇士一起退到战圈之外。就在他们被后军接应着撤回关内之前,隐约听到山谷之间传来了凄厉的狼声。
起初只有一匹,之后漫山遍野都呼应起来;群狼嘶声嚎叫,呼朋引伴,宛如举哀。
TBC
第44章 四十四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脉脉青山,苍苍古木,树影斑驳之中,一个樵子打扮的年轻人正俯首赶路,嘴里低吟着这支古曲。他身后背着一捆柴枝,腰上挂着一只死雁,想来是伐木之时意外猎得的。然而若有人仔细观察,却会发现这只雁翎毛完好,唯有双眼对穿,血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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