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下兔起鹘落,端的是凶险无比。盖聂已瞧出宋四是个比赵北冥更强横的对手;他赤手空拳与二人相搏,仍占了上风。然而心中不免惶恐焦急,暗道:我以为赵王总要当面查问过将军议和书信的来历缘由,方可论罪;不料这群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便在王宫内庭行凶,莫非赵王竟如木偶一般完全受郭开一党摆布?还是说郭开暗中得到秦人支持,已连赵王都不放在眼里?
他一想到灵武殿内此刻恐怕也是杀机毕露,心中便如火燎一般,竟未留意到一道长长的锁链正沿着台阶爬高,如活物一般卷向他的右腿;待到发觉之时已经晚了。盖聂以足跟为轴身体稍转,本以为已经避开,然而宋四被他一拳打中,却顺势倒地,忍痛抓住那铁索的一端扔向对手的脚踝——只听“咔哒”一声,原来锁链的一端连着一只打开的铁环,上有机关,只要触及硬物便会自动阖上,将盖聂的右足紧紧扣在其中。
盖聂知已中计,连忙稳住心神,一掌切向赵北冥唯一的左臂手肘,逼他撤剑;同时一股拉力从右足上传来,将他扯得微一踉跄,几乎跌下阶去。铁索的另一端牢牢抓在另一位老熟人手里,盖聂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曾经的赤豹营头领,季孙龙。这时田、黄二位也各自和人交上了手,原来殿外这群随从看似各自为阵,实际上竟无一不是敌人的伏兵。
盖聂心下大叫不妙,比起这群红了眼想要杀他的仇人,他更担心两位将军的安危。便在此时,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喊——盖聂分神聆听的瞬间,又是三道锁链从前、后、左三面袭来——他知道这锁链上的铁环一触即合,不得不纵身向台阶下方凌空飞起,同时右足发力,想要将季孙龙也拽得向前扑。然而季孙却忽地松开手中力道,反令盖聂预判失误,在空中被飞来的铁环机括扣住左腕。这时季孙又一把抓住方才松脱的锁链,向后猛拉,盖聂猝不及防,竟连左踝也被抓住,一时难以跃起。
“快!快牵马来——”赵北冥在他身后高叫道。他中了盖聂一掌,面色发青,满额大汗,双目之中反而露出喜色。扣着盖聂左腕的铁索被他一圈一圈绑在唯一的一只手臂上,衣衫都被绞碎,皮肉也磨得出血,却半点不肯放松。盖聂唯一还能活动的右臂反复挣扎躲闪,几次以真气击退挥扫过来的铁索,然而因为四肢之三均被困住,行动十分勉强,宛如被人套上辔头的烈马。他心中愈发惶急,偏偏此时四队头领都在与人激战,两名执戟卫士已经倒下,无论敌我都抢到了殿外架上的佩剑,却无暇助他。
盖聂站在阶上使了个千斤坠,双足踏碎青砖,深陷于地面以下,以免双腿被铁索拉得悬于半空,同时右臂还要避开最后一根没有着落的铁索,着实难上加难。除了赵北冥、宋四、季孙龙以外,还有一名牵着铁索的人正是郭开门下四高手之一的西门鹫。他使铁索如使长鞭,辫梢如轻风拂云,飘忽不定;盖聂手足受三方牵制,一不留神,连最后的右臂也被铁环扣上。这时远处竟真的传来马蹄声,果然有人牵了几匹好马走来,马上套着车辕,身后却没有车。那车辕两头也连着精铁打造的锁链,看上去十分结实。
“快!快!”赵北冥嘴里一叠声地催促道。
盖聂看穿了他们的用意,顿时心中一凉——这几人竟是打着四马分尸的主意!不过车裂之刑亦有弱点,倘若四马不能同时朝各个方向猛拉,其合力只会将受刑之人往一个方向拖走,无法起到致死的作用。因此哪怕失了一匹马,都无法成功。盖聂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忽然双足并起,足尖踢起几枚碎石,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不远处的马臀马眼。那几匹良马受了惊,长嘶数声,挣脱马倌四散跑走。而几名高手个个手中攥着锁链,也不好去追,只能瞪眼望着马儿跑远。
“急什么,哪怕没有马,便靠我们四人出力,也能活撕了他!”赵北冥头上大汗淋漓,眼中怨毒却是越来越深。另外三人别无他法,只得大声狂呼,手中一齐发力。
盖聂运力同时与四人相抗,一时百骸格格作响,筋骨皆伤,连月前的箭疮也被生生扯裂。他咬牙忍痛,汗如雨下,心境却愈发清明:真气先在全身游走,后渐渐缠绕左臂,接着一点一点逼出劳宫、少府二穴,劲力凝而不散,忽如猛虎出匣一般向铁索另一头的赵北冥冲去。
赵北冥正在全力施为,忽觉缠在臂上的铁索滚烫无比,有如烧红的铁水一般,连皮肉都发出阵阵焦糊气味。他惨叫一声放松了力道,盖聂便猛然将左臂的这道绳索拖了回来,顺势抽在扯住他左足的宋四头顶。宋四一声未出便颅碎归天,而盖聂趁机将可以活动的两根铁索向右侧的两人绞杀过去。季孙、西门二人不料瞬息之间便失了一半助力,身体失去平衡,而他们全力抓住铁索却无惯用的长剑,一时惊慌失措,步法也大失水准;盖聂看准二人的破绽,出招快如电光石火,刹那便勒住季孙的脖颈。而西门鹫躲过一击后撤了两步,眼珠一转,干脆扔下铁索,逃之夭夭了。
盖聂在绝境之中全盘逆转,令郭开门客中的四大高手于瞬息之间二死一伤一逃,心下却提不起半分得意,反倒愈发焦急惶恐——敌人的阴谋并不复杂,“杀死盖聂”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有如搭上登楼的云梯;而殿中之人,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他几步冲上夯土台阶,掣剑杀退另外几名伏兵。此时范、李等人身上多多少少也受了些伤,田贞更是身中数剑,几乎无法行走。然而众人都顾不了那么多,伤者相互扶持,直接踢开殿门冲了进去。
灵武殿内寂静无声。浓重的血腥味压倒了一切,宛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盖聂手足冰凉,胸中砰砰乱跳,身体竟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殿内不见高高在上的赵王,亦不见文武百官,只余两排呆若木鸡的执戟卫士。一滩鲜血正沿着殿中圆柱缓缓向下爬行。李牧的身子倒在柱子底部,喉间穿出一柄雪亮剑刃,足有两尺来长。
“将……”“将军!!”
四队头领皆悲号不已,语不成声。
司马尚跌坐在李牧尸身之侧,双眼大睁,神情呆滞。见他们几人进来,忽然喉间发出咯咯怪笑,然后一头栽倒在血水中。盖聂抢将过去伸臂将他抱起,摸到胸口,感觉仍有跳动,方才觉得自己胸口也重新跳动起来。他猛一抬头,只见一名身着赭衫的内侍躲在柱后,想要过来又似有些犹豫。
盖聂箭步冲到跟前,单手将那名内侍拎了起来,颤声问道:“是谁害了将军?大王呢?!春平君呢?!赵国的臣子们呢?!!”
内侍牙齿打颤,断断续续地道:“奴婢不明白……在说什么……大王今日在修武殿会宴群臣,乃使宦者令大人送来佩剑和诏书,命武安君伏罪自裁……”
“……自裁?!!”
盖聂狂怒冲顶,将那内侍一把摔到地上;总算他手下留了余地,内侍仅仅是呕了几口血,还留着命在。
大错已经铸成,移愤又有何用?
他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恨不得割开头颅,让热血从腔子中泼洒出来,才能痛快几分。
耳边传来“噗通”一声。盖聂一扭头,只见一名全身披着铁甲的执戟戍卫扔掉了手中的戟,在尸身旁边跪了下来。
“你是……老胡?你怎么在这?”
盖聂喃喃地问。老胡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但盖聂想到自己与他已有几年未见,想是上一次秦赵之战后,被抽调到邯郸来的。
老胡紧盯着地上的尸体,道:“二十年前,匈奴人袭击村子,我娘被胡人抢走,在雁门关外生下了我。我一生下来就是匈奴人的奴隶,白天放羊,晚上睡在马粪堆上,还常常挨打。直到李牧将军打败了匈奴人,我娘才找到机会偷偷逃回来。村子里的人都笑话我是胡种,欺负我们。直到我从了军,我娘的日子才好过些……我娘经常讲,让我不要忘记李牧将军是我们的恩人。可今日我竟眼睁睁地看着恩人死在眼前。我实在没有面目回去见我娘了。”
话说到这里,他猛地抽出腰间铁剑。盖聂瞳孔放大,厉声高呼。
“不可!”
不仅是他,殿内的八名戍卫,竟一齐拔剑自刎。
盖聂只觉全身一撞,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一日的遭遇已经太过惨烈,他与数人交手、本就受了内伤,又悲愤过度,真气在体内爆发乱走,几乎有走火入魔的先兆;却为了调查事态强行压下去,结果太多淤血困在咽喉,竟致失声。
不知是否受了气氛蛊惑,伏尸痛哭的百金勇士也猛地拔出剑来。盖聂顾不得许多,只能乱中出手,食指、中指并起,无形剑气破体而出,依次弹在出鞘的剑脊上,只听连串的“铛铛”之声,竟将四柄佩剑一一弹断。
“盖兄弟你——”
盖聂摇了摇头,一手仍抱着失去意识的司马尚,一手蘸着血在地上写道:将军乃为人所害。
“盖兄弟说的没错。正是郭开、韩仓、还有那群收了秦国贿赂的奸佞小人,捏造罪名,污蔑将军;而大王听信谗言,竟真的逼死将军。我等应当留着性命,为将军报仇!!”
盖聂咬了咬牙,一时不知如何写出心中怀疑——李牧将军的死状十分怪异,似乎是口衔宝剑、撞柱身亡的。且不说将军心性坚韧,又心系边境十万赵军的安危,绝不可能轻易寻死;他虽右臂有疾,但几十年来换用左手,骑马、用剑早就习以为常,即便对赵国心念已绝,愤而自刎,又何必吞剑?
除非……他并非自杀?行家一看到伤口的形状,便知凶器为何。莫非将军之前被人以某种细小的暗器,如钉、锥、针之类从颈后杀害,死后有人故意将剑从他喉中穿出,原先的伤口被后来的剑伤盖住,自然就瞧不出线索了。但如果当真如此,那殿中的八名戍卫必然亲眼看到了凶手;难道说他们当时无力阻止行凶,所以才羞愧自尽?那么老胡临死前何不说出凶手是何人,让他人替将军报仇?盖聂想来想去,总觉得其中有太多不通之处。他一指身旁的内侍,对田、范等人在地上写道:问他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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