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因他私下和门客的谈话对他态度有变,他便能试出左右之中究竟谁是我的人。”卫庄冷笑道,“都是韩人,这种智巧心术,总比别人多些。”
赤练叹了口气,还想问什么,乘坐的马车忽然一震,停了下来。卫庄掀开帘子问话,御者答道:“才下过雨,前面一辆运粮的大车陷进淤泥里,堵塞道路。”
“赶紧找些人手把车挪走。”
御者领命下车,快速跑了一趟,之后向卫庄回报道:“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推了,车轮却越陷越深。”
卫庄看了看泥泞的地面,有些心疼靴子,却只好抬脚踩上去。方走出几步,却听前方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他排众走近,只见大车连带载着的货物被仅仅一人整个从泥里抬了起来。那人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站姿却刚健挺拔,双目神采内敛,极是个人物。
一见此人的长相,赤练登时目瞪口呆,卫庄也险些当场骂娘。但他生生忍住,还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一位壮士!卫某生平最喜结交英雄豪杰,不知这位壮士可愿与我过府一叙?”
那人拱手回礼,道了一声多谢。卫庄与他把臂偕行,上了马车,方才扣住他的脉门咬牙道:“师哥,你好大的胆子!”
盖聂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佩服道:“小庄,原来你早已看破我的易容改扮——”
卫庄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你易了吗?你改了吗?!只不过在脸上糊了一层泥,你骗傻子呢?”
盖聂道:“在下被人追杀到此,形容狼狈,倒教你见笑了。”
卫庄渐渐冷静下来,眯眼盘问道:“追杀?何人要杀你?你是如何混进城里的?莫非——师哥是替秦人当细作来了?”
盖聂摇头道:“若说刺探军情,罗网之中多的是能人。秦王又何苦抽调自己身边的侍卫做这件事。”
“不错。你这种人当起细作来,未免太过扎眼。”卫庄哂笑道,“如今江湖上皆口耳相传,说秦王身边的第一侍卫虽然人品低劣,剑术却是天下少有,堪称剑中之圣。据说他与人交手,是从无败绩啊。”
盖聂照旧对师弟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在下也不是故意要到这里。此事说来话长。”
卫庄目光闪动。“……你是来保护什么人的?”他见盖聂眼神一变,便知自己猜中,嘴角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而盖聂见师弟眼神改变,也立即猜到他心中所想,赶忙补充道:“不是秦王。”
卫庄抬眉道:“也对。去年才险些被刺,秦王对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肯定要更加小心些。”
盖聂沉默不语,仿佛正斟酌着将要说出口的言辞。卫庄知道师哥最拿手的两门绝技是“你问你的我就是不说”以及“说话只说一半剩下的你猜”,然而一旦决定开口,却绝不说谎;于是干脆松开了手上的钳制,耐心等待。
片刻后,盖聂果然又道:“大约二十日前,秦王下旨令昌平君迁居郢陈。因此地常有流寇、叛军出没,秦王担心昌平君的安危,除了昌平君本人的门客、侍从外,还专从自己的贴身护卫中抽调了二十人随行。在下也是其中之一。”
“昌平君啊……可是先楚考烈王之子,仕于秦,后在长信侯之乱中立功封君的那位昌平君?”
“正是。”
卫庄点了点头,头脑则飞快地转动着。
秦王此举,意味深长。看来新郑叛乱一事,终究不能隐瞒多久。秦国并未马上兴兵征讨,或是正在全力筹备攻魏之战,不宜分心;或是考虑到韩人新叛,必定准备充分、士气充足,此时攻城必有较大损失。不如待到来年开春,新郑渐渐失去戒备,防守松弛之时,再突然发起猛攻。而令这位昌平君迁居陈地,则是想要利用他楚国公子的身份安抚当地的楚人,以免他们也学着韩人的模样叛乱;同时只要陈城牢牢掌控在忠于秦王的人手里,便随时可以出兵切断新郑和寿春之间的联系,使楚人不能通过水路增援新郑。
他想通了这些关节,心中又掠起些许寒意。此时赤练正严厉地质问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盖聂道:“句句属实。赤练姑娘,许久未见;姑娘的呼吸比以往轻了三成,想必是内功愈发高明了。”
“哼,盖先生是大秦的侍卫,还是少跟我们这些江湖匪类套近乎。你还没有说,你既然要去陈郢,怎么眼下却到了新郑?”
“在下到达陈是七八日前的事。然而两日前,昌平君一时兴起,想要到城郊狩猎。听说陈地附近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也有我等二十名侍卫跟随左右,本来万无一失。但就在晚归的途中,突然被一伙来历不明的杀手袭击。那伙人不仅武艺高强,并且极其擅长机关术,在昌平君经过的那一片林子里处处设下了歹毒的陷阱。当时的情形十分凶险,我等奋力抵抗,但林中地形复杂,视线很差,无法展开阵型互相掩护;除我之外的所有护卫和另外十几名随从均死于此役。在下能逃脱他们的追杀,也实属侥幸。”
赤练有些吃惊,转头看向卫庄;卫庄则眯眼瞧着盖聂,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他们都很清楚,盖聂说话虽然喜欢啰啰嗦嗦地交代一大串前因后果,但用语平实,不喜矫饰;如果他说十分凶险,那么当时的情景恐怕真是凶险极了。能让这位见惯大风大浪的剑客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群蒙面此刻的身手究竟有多高?他们背后的主使又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卫庄忽道:“我懂了。师哥你专门逃到此处,不会是——怀疑我吧?”
“我的确怀疑过你。但又缺少切实的凭据。”盖聂竟然毫不客气地承认。“不过,在下曾在流沙做过客,也熟悉其中不少人的身手;但那批偷袭昌平君的刺客,武功路数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要说你随意点选出一批部下,恰巧其中任何一个我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太高。”
“或许,是我知道你要来,为了隐瞒身份,专门挑了一批你从未见过的手下?”
“如果你知道我在保护昌平君的护卫之中,就不该只挑选这种程度的人。”
“又或许,流沙这几年已经壮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我只是将任务派给了一批在师哥离开楚国后加入的新人。”
盖聂盯着他瞧了片刻,还是摇头道:“你不必干扰我的判断。还有另外一件事,也证明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不太可能是你。”
“哦?”
“昌平君迁居郢陈,本是十分秘密的事;当然,流沙兴许在城中布有眼线,可以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但那日他临时起意出郊狩猎,行走的路线却是当时才决定的,中途又追逐着猎物不断改变;而那些杀人的机关陷阱虽然歹毒,却需花费不少时间提前布置。若是不知道狩猎队伍行走的路线,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他注意到卫庄的眼神玩味,又补充道:“我当日也曾检查过,队伍中没有人、马身上沾着鸟羽符;打猎时鸟兽惊散,也没有谍翅盯着我等的行踪。但如果不凭借白凤的追踪技巧,流沙根本不可能知道昌平君那时究竟在什么位置,也无法提前做好埋伏。”
“师哥,你方才明明说怀疑我,后来又说这整件事不可能是流沙所为,那你究竟为何要来此地?”
盖聂又不说话了。卫庄猜测他肯定还有隐瞒之事。不过其实他说的没错,如果真是卫庄策划了整件事,又知道盖聂会来,那么目标就不会是什么昌平君,而是盖聂本人;这种事,卫庄怎会不亲自动手。
方才握住他脉搏的时候,卫庄已经探出师哥受了颇重的内伤。此时他双目半阖,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半张面目。就在卫庄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盖聂却突然开口道:“我无处可去。保护的对象被人掳走,在下作为护卫,办事不利,如果就此返回,按秦律当判流刑,脸上还要刺字。”
“掳走?这么说,昌平君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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