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卫庄轻声笑了起来,“这么说,师哥到新郑,竟是来逃命的?”
“……在下,是来查明真相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卫庄在城中暂居之处。盖聂手中抱着剑,施施然便要下车,被卫庄一把揪住。“师哥,你以为到了我国的地面,还能来去自如?”
“小庄,不是你说要请我过府一叙的么?”盖聂转过身,期待地看着他。“在下已两昼夜未曾饮食了。”
卫庄扶着鲨齿哼哼两声,心想若不是城中事务太忙,现在就削他一顿出气。
“嗟,来食。”
TBC
第61章 六十一
聚散之章八
黑麒麟是个古怪的孩子。她天赋异禀,根骨奇高,四岁便开始习武;却不喜欢出声。
寻常人家的娃娃,到了一两岁,都是牙牙学语的好时期。然而麟儿直到三岁也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连哭泣、叫嚷、哼哼声都极少发出。火魅在世的时候为此非常忧虑——流沙的仆从之中本就以哑人居多,也没什么人能陪麟儿玩耍,她担心这些都会造成这孩子言语上的障碍。是故每晚入睡前,她必抽出一炷香的时间抱着麟儿讲故事;直到卧床不起之时,还让乳母把孩子抱到卧榻之侧,与她说话。临终前,火魅将孩子托付给卫庄,亦特别提到这一点,唯恐这孩子将来竟成了个哑子。
卫庄虽然尊重她的遗愿,毕竟不是哄娃娃的人。于是他强行定下规矩,让流沙之中但凡粗通文墨的,无论无咎、赤练、白凤还是后来加入的苍狼等,每日都要轮流给麟儿讲一个故事。起初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但渐渐的,那些坊间传说中比较温和无害的如夸父逐日啊、东郭先生啊、农夫与蛇啊都说得差不多了,麟儿在听到重复了四五遍的故事时,还会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双手捂住耳朵。流沙的几位头目大受打击,可惜众人的见闻学识都有限;于是从某日起,白凤干脆为麟儿讲起了他执行任务时的江湖见闻,以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鬼怪传说。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起来。
然而麟儿不管听到多么可怕的故事,仍是不哭不笑,连一个恐惧的眼神都欠奉。这种反应反而刺激了一干杀手,于是众人开了一个赌局:谁的故事先把麟儿吓哭了,其他人都要为他做一件事。从此往后,流沙故事会大有越说越恐怖、越说越血腥的攀比之嫌。如果火魅如今还活着,或许也要被他们重新气死。
卫庄押着盖聂进来的时候,白凤正说到商纣王把伯邑考剁成肉酱送给羑里的周文王,提起肉酱的制作部分,尤其绘声绘色,宛如亲见。原本在一旁伺候的乳母和侍女都跑出去吐了;麟儿的反应却很冷淡,甚至打了个哈欠。
“快住口,这么恶心的故事怎么能讲给麟儿听?!”赤练忍不住冲他嚷道。
“你昨日不是也讲了聂政刺韩的故事吗?拿刀子割脸皮、剜眼睛,这种故事就不恶心了?”
此时有侍女陆续送上午间的饭食:稻米饭、新鲜的蒸鱼、酒浸荇菜。卫庄挥挥手,命人将他面前的一份端给盖聂,自己走到麟儿身边坐下,开始讲起另一个故事。
“从前在陈蔡之间住着一名富人,家中田地肥沃,仆役成群。一日,富人带着一名仆人外出,两日后只他一人返回;并且衣冠不整,形容狼狈。那富人说,仆人在路上起了歹心,突然从后面将他打晕,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私逃了。那名仆人没有什么亲戚,这种事也实在很难追究,便不了了之。过了一年,那富人又带着两名仆人出门,还是只有他一人回来。这一次,他说是那两人合力将他制服,又卷走了值钱的行李,逃得不见踪影。还是没有人追究此事,只是仆人之间稍有些议论。到了第三年,富人带着自己的管家出去游猎,依然只身返回;这一次,说是管家趁他夜里睡着的时候,带着行囊逃走了。
“下人们不敢声张,唯有管家的儿子也在这家人干活,不肯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此事。于是他密切注意着主人的行动,某一个晚上,他跟踪富人到了郊外的坟地。只见富人走进了坟地边缘的一间小屋,过了许久才出来,天明前偷偷赶回家中。管家的儿子挑了一个主人不在的夜晚再次找到了这所小屋,推门进去,只觉屋里飘香阵阵,灶房里吊着一块块风干的肉。定睛一瞧,只见其中竟混着两条人的手臂。管家的儿子大惊失色,逃了出去;次日向县上通报这件事。县廷派人来擒住这名富人,拷打之后,他才终于说了实话:三年前此人从一个云游的巫士那里听说,食用人肉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便起了怪异恶毒的心思。于是他带着仆人出门,设计杀死了他,将肉煮好了吃下。结果自此以后,他竟对人肉的味道念念不忘,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个故事说完,屋里剩下的几名下人也溜得不见踪影。连赤练亦不适地捂住了嘴。
“呵。”麟儿道。
“……这孩子将来一定很了不起。”
盖聂面前的几个陶碗都被清得一干二净,除了吃剩的鱼骨。卫庄扫了一眼,见那鱼骨头尾相连,中间的大刺排得整整齐齐,顿时对师哥比以往又高看几分。
“小庄,我明白了。”
“咦,你不是那个盖聂么?”白凤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的碗筷。卫庄奇道:“你们几年前岂非都见过他?怎就认不出了?”
“他脸上太脏,我不想细看。” 白凤话未落音,一道破风之声突然袭向盖聂面门。盖聂用还没放下的筷子顺势一夹,恰好在鼻尖之前夹住一片白羽,轻轻置于空碗内。
“速度好像的确比以往快些——”白凤抱臂打量他:“听说你现在是秦国第一高手,是不是真的?”
“不敢当。”
“但你确实在邯郸击败了那个叫孟什么的剑圣。我们远在楚国,都听说过此人的‘天问’剑法招式奇诡,无人可破。你究竟是怎么杀了他的?”
“我用一柄剑戳进了他的心口。”盖聂道。
白凤顿时无言以对,只好忿忿地捏着一根羽毛。
“世上本就没有破不了的剑法,只有输不起的人。”卫庄接话道,“师哥,你方才说你已明白,你明白了什么?”
“你的故事。”盖聂心中暗叹师弟为何说话从不肯直截了当,定要拐弯抹角地编出一部山海经来。“看似受害最大的人,未必不是真正的元凶。你已料到,我和这个昌平君有些旧怨。”
卫庄满意地浅笑,让属下们都先下去,把麟儿也抱走。屋内只剩下同门二人,这时他方道:“从你上一次做客流沙时,询问起负刍的兄弟,以及听到一曲《离骚》后的反应来看,我便猜到了几分。”
盖聂道:“不错。此人曾想杀我,我也想杀他。可惜都功亏一篑。”
“哦?”
“他曾化名夏启,混入赵国军中;此人城府极深,出手狠毒,剑术以外,也擅长阴阳咒术。我那时之所以没能杀他,便是败在阴阳家的异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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