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皆是文臣,何连朔的哥哥随大军征战瀚海千丈山时遇到了埋伏,为掩护将军被箭射中,从陡崖上滚了下去,连尸首也没留下。何虞部听闻消息时没掉一滴泪,只说长子死得其所,浑然不觉手上的白玉毛笔已被自己折断了。何夫人受不住刺激,听闻后种下了心魔,一见幼子舞刀弄棒就要吓得昏死过去,醒来接连几日都恍恍惚惚不认识人。
“涵芝你喜欢读书,我要是和你一般……其实都是我不好,我不难过。不知有多少人瞧不上我,明明是我自己不用功读书,还要找借口,”何连朔无奈的笑了笑,一拍周含的肩,“母亲已经好多了,哥哥……她偶尔想起来,也不再一直哭,还能记起几件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些小事。”
周含见何连朔还安慰自己,倒更替他觉得难过。何连朔从小就受得打骂——作客时拔将军的刀、秋天在后花园烤蚂蚱差点烧了整个何府……他自小早已不知被何虞部训斥过甚至打过多少次,可也从没像今天这般失落——何连朔这样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照在他头顶的灯烛被他的神情一衬,都变得黯淡几分。
“父亲说我只保有‘初心’二字的‘初’,还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那种‘初’,又从不肯留心。”何连朔站直了身子,“前几天,有一个……人,她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当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戍边十载惯看黄沙——她一定是觉得我不够真诚。我如果真的想,就应该为当一个将军而努力,而不是既不敢面对父亲,也不敢面对学士,这样我都会看不起自己。”何连朔说着,眼中添了几分神采,可他的眼神瞥见前面的人群又赶忙收了回来。周含见他目光闪躲,抬眼看了过去。
第12章 12、诉衷情
“迎面相逢短、徒留衣香,姮娥美意,教佳人踏花、觅遗簪。”周含望着前面,忽然想起郑琰写的词来。暖风醉人,吹过架上的薄纱灯笼,烛火摇动洒了半街浅金,风卷着凋落的梨花落在游人的肩上。
“效骞,前面的灯好看吗?”周含眯着眼问一边默不作声的何连朔,夜风将他脑后的松绿底碧水红鲤发带吹在脸旁,扫着他的侧颊。
何连朔点了点头,似是漫不经心的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抚平了绣银白襕衫上的褶皱,“我头一回这么羡慕成晦,他……想和哪个姑娘做朋友,走过去就能有话说。”
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走在前面,提着只绘了凌波仙子的五彩络子纸灯笼,鸦发绾成闺中少女才会梳的垂髫分肖髻,发后插着一支振翅蝴蝶簪,垂下的琥珀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肩上松松披着缀了琉璃珠的榴花红披帛,穿姜黄线绣鸾鸟的酡颜上襦、象牙白大褶齐胸襦裙,锦绸宝石映着灯烛,转光流丽却不显媚俗。
刚刚何连朔正是因为看画着凌波仙子的五彩络子花灯才走了神,失魂落魄的撞了周含。周含道:“哦,彼姝人兮,实乱我心,将欲求兮,徙倚无言。效骞啊,你想当将军的初心解决了,相思的心可曾解决?”
“相……?!”何连朔瞬间瞪大了眼睛,剑眉高挑,而脖子到脸颊已红成了一片,他掩饰般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仰起头假装看着月亮,嘴硬道:“咳咳、咳,我、我只是……只是出来散心。涵芝,你不要自己猜……我走了!”说完抬着头就要往一侧走,却被周含拽住了袖子。
周含没用力,何连朔要是真想走,一使劲便能挣脱。何连朔一时震惊,说话的声音不小,引得那姑娘回过了头,甚至走了过来。周含见何连朔欲迎还拒,遂了他的愿,等那姑娘走近才松开了他,“效骞别急着走,这儿的灯比别处好看,你不看看?”
那位姑娘提着灯走了过来,身侧还跟着一个穿着黛蓝锦衣的公子。周含的余光瞥见那抹映着灯火的黛蓝色,渐渐止了笑。
秦悯之穿着件黛蓝窄袖胡服,扣起的左领侧用金线绣了一枝五瓣梅,既无褒衣博带的风流,也无纶巾鹤氅的清闲,和平时去吏部时穿的没什么两样,应不是专程陪着姑娘出来玩的。
“涵芝?”秦悯之有些意外,说了句“好巧”,又看见一边脸红得像要熟透的何连朔,便问了一句:“何公子也在,可是不舒服?”
何连朔一个七尺男儿,被秦悯之一句话问得恨不能再长高八百尺,好把自己的头伸到云里不叫别人看见,也好一脚把看见自己的人踢走。
可是他看见秦悯之身侧的人,即刻站得笔直,绷得额角的青筋都隐隐现了出来。何连朔棱角分明的脸依旧红得吓人,可他眼中的光彩将整个甜水街的花灯都比了下去。
他深吸几口气,鼓足底气突然说道:“秦侍郎,你身侧的姑娘,我……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她……!”何连朔感受到自己颊上的烫意,恨不得让这烫意如大火一般烧起来,一直烧到他的五脏六腑中、烧到他的心底,他使劲一闭眼,“我是不会把她让给你的!”说完不待众人反应,便快步如飞急着逃走了。周含仔细一看,他却又放慢了步子,在人群里不愿走远。
周含看秦悯之和那位姑娘站在一起,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转身走开。他不大愿意看秦悯之,在心里想着——郑琰是一枚近乎完美的核桃,心里的人一个不缺,而何连朔……大概是一个实心的冬瓜罢。
周含只想拽住何连朔告诉他,要是问他想做什么的那个人是位姑娘,他就不应该说自己要戍边十年,好像没有姑娘愿意白白等一个十年不归的情郎。
秦悯之见周含傻站在一边皱了皱眉,掩了唇边的笑意。他这才信了周含说的自己读书读得有些傻气,见了女儿家,周含便只顾低着头了,于是他先说了话。“涵芝,我与你一同回去。”
“不、不用。”周含察觉自己失态,抬头看着秦悯身侧姑娘的簪子道:“容……秦侍郎应该怜香惜玉,先把佳人送回府中。失礼了,弘文馆周含敢问姑娘芳称。”
“不敢称芳,苏府怀琼,幸会。”怀琼并不生疏笑了笑,露出一个浅浅梨涡,在灯下美如杜若生清露,“秦侍郎说了公子一天,城中又传了半日小周郎纵马追花,道是‘棠梨春风道,白马小周郎’,我早就知道小周郎了。且郑校理是我的表兄,小周郎不必同我害羞。”
她说着侧下身子,将肩微微靠向周含提起了灯,用一双晶沁含水的眸子饶有兴味的看向周含,说悄悄话般问道:“小周郎今日和我表哥玩得可尽兴?”
“成晦是个很有趣的人。”周含被怀琼看着,又嗅得她衣上的白雪龙涎香,脸皮发烫手足无措,心中不住后悔自己刚刚拽住了何连朔。
怀琼正回身子,忍住笑装作一本正经道:“小周郎可不要被我表哥样子骗了,他这个人有些多情,又有些自作多情,总说我应该喜欢他那样的人。可我不喜欢我表哥那样爱美色的人,不喜欢秦侍郎这样的爱天下之人,只喜欢小周郎这样的老实人。”
长街灯如昼,玉人照梨花。一阵春风吹过,地上滚过几瓣梨花瓣,旋即被游人和着尘踩在了脚底下。周含只听得苏姑娘说她不喜欢秦侍郎,不由抬起头来去看秦悯之的神情。
秦悯之神色如常,望着他的眼中似含着一泓银汉之水,比得上这世间的日月星辰,“苏小姐不能喜欢涵芝,”秦悯之说道,虽然是说给怀琼听,看的却是周含,“你要是喜欢涵芝,我就只能茕茕一人形影相对了——我后悔与你提到了他的好。”
怀琼拎着灯笼将手背在身后,弯着嘴角“嗯——”着点了点头,“秦侍郎虽然心中有天下,也有另外一个位置,不过不是为我留的。我虽然不算很出色,也不愿意放低身份去要一个实在得放不下我的心。”
她又笑了笑,不着痕迹的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微微扬起脸继续道:“而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那样的位置。有一个今天跟了我半天的傻瓜,虽然以前他做了很多傻事说了很多傻话,可只要明天他亲自来问一问我,我就告诉他,我心里的那个位置有什么。”
周含听着怀琼的话一时愕然,只觉得这个姑娘微微扬着脸说话时好看极了。而秦悯之如果喜欢一个人,可也会说出来?周含朝秦悯之看了过去,一时间竟不知他到底是谁——他是朝中的侍郎、是孟东王的嫡孙,却是自己不记得的故人。
周含就这么愣愣的望着秦悯之,秦悯之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川左一别,梅下再遇,你有七年未曾见我,我也有四年不见你了,”秦悯之道,说着叫了他少有人知的小字,“奢儿。”
秦悯之说话的时候,好像天穹忽然倾倒,漫天的星一瞬都掉了下来,落在了周含的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周含:是差两个月才七年……阿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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