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刚才在人群中出声的那个声音。陆夫人惊疑不定,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怕被看出来,赶紧掩住了脸。徐星淳在原地僵了一会,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新婚妻子到底是不是这个样子,下意识转头去看陆家人的表现,立刻对上了好几双惊怒愤恨的眼睛。而陆夫人捂着脸,“哭”得肩膀抽动,看起来都快昏过去了。
他再回头看到那“厉鬼”,便忍不住退了一步。“你做出这种事情,必定不得好死……”那“厉鬼”煞有其事地拖长了声音,嘴角却有些抽动,幸好他面孔在此时也开始变得模糊,没让人看出来,“狐妖不会放过你的……”
徐星淳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接着两眼翻白,仰头栽倒——在别人看来,这分明就是被说破实情,又遭到威胁,吓得昏过去了。那像是穿着猩红嫁衣的厉鬼又在原地滞留了一会,发出一些似哭似笑的声音,然后缓缓淡去,不见了踪影。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又有人叫道:“那妖僧不见了!”地上倒着尸首的地方果然已在不知何时空了。一片兵荒马乱中,几个侍从想来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徐星淳,却没能抢过,让他落在了陆家人手里,失去了这最后一点主动。
废墟上面,陆明夜结束了装神弄鬼,赶紧从原地溜走,艰难地避开人群,与迎过来接他的寒江汇合。刚才寒江隐身站在徐星淳身后,用一记手刀让他闭嘴倒下,直接坐实了罪名——此后他要再找理由出来狡辩,可信度便要狠狠打个折扣了。
他们本来是想到陆夫人轿子旁边去的,那边人又多又乱,只好作罢。到了人群外面,见到路上遇见的那个红衣少年从隐蔽处探出头来,朝他们招手示意——不过他原本穿着的那件红色外袍,此时正披在陆明夜身上,为了在装神弄鬼时营造气氛。
陆明夜走过去,看到他脚边躺着的那具鬼僧尸体,有些不适地避开了些。“你师父呢?”他问。
“鬼僧在徐府留了些东西,师父去处理了。”少年说,笑嘻嘻地表扬陆明夜,“干得不错。”
他们在路上遇到,原本陆明夜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询问,结果因为他将被寒江捏碎的那只纸鸟带在身上,被察觉到气息,反而是那名叫云询的少年先过来问他了。双方略作交流,一同前往徐府,演了这处装神弄鬼的戏。
这还是陆明夜和陆攸那次聊天,讨论出来的。装鬼不仅容易取信于人,把“招引妖患”的罪名套牢在徐星淳头上,还有另一个好处:就算陆夫人经过此事,还是一心觉得要门当户对的亲事,也不可能再把陆明夜留下来,让他嫁人或娶亲了——毕竟,都有那么多人见到他“死”了。
此后,他可以不用隐瞒,也不用再以断绝联系作为代价……当然,陆老爷还是得被瞒在鼓里。不过,反正也没人在意他。
就是原本计划要陆攸变为狐妖原型,跟着出来闹一场的,现在只好省掉了这个步骤。不知道他和云征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从云询那儿听说了发生的事情,虽然云征的师父师弟看起来并不担忧——他没看出来这只是装的——陆明夜还是不能放心。刚才顺利坑到徐星淳的喜悦消散了,陆明夜忧心忡忡地往城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只觉得那边天空都有些发红,显得十分不详。
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
陆攸觉得自己快被雷劈熟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第七道劫雷的——他似乎是小看了妖怪原型身体的强横程度了,但这点程度在劫雷面前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在剧痛和电光中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失去了意识,然后是被水呛醒的:他顺着那道斜坡一路滑到底,摔进了一条浅溪中。
陆攸从水里扑腾出来,看到水面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白雾,有几条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溪边的草丛和灌木一片狼藉,都被烤焦了。他身上现在反而不怎么疼,更多是麻木和不自觉的颤抖抽搐,动作有些不听使唤,耳朵里面也轰隆隆的听不清声音。
周围似乎平静下来了。陆攸怀着希望抬起头来看了眼上方天空,然后希望就破灭了:雷劫居然还没结束……云层还悬在他头顶上,如沸滚的水面翻腾不休,里头白光隐现,不断明灭。不过它像是也在等待着什么,第七道劫雷几次凝聚出形态却又消散,似乎犹豫到底要不要再劈他一道。
陆攸怀着等死的心态,仰着脖子看了一会,一直没等到劫雷落下。他站在水里,刚才起身时扰乱的周围水面逐渐平静下来,映出了他现在的模样:黑乎乎、湿淋淋的,身上毛烧焦了好几处,真是狼狈得可怜。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岸边,感觉周围景象有些熟悉。
似乎是云征那次带他来过的,水中妖族栖息的小溪……
那些在夜里如梦似幻的光点,此时是一个都看不到了。或许是灵气受到扰动,让它们无法凝聚,,但陆攸觉得更可能是……原本在这里的妖族都被他吃了。吸收了那些灵气,本能地用出妖术护身,才让他捡回半条命。只看劫雷这不依不饶的样子……很难说还能苟活多久……
陆攸又回头望斜坡上方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滚下来的痕迹。“早知道之前随手把徐星淳杀掉算了……”他喃喃地自语说,也不管如此轻易地提起杀人是不是三观不正了。婚礼过了,谢君宇和妹妹一起走了,三个任务目标只剩下一个,就是徐星淳的死——
虽然完成任务,也代表着要和云征仓促地告别,但比起现在……他或许要死在这里,然后复活重来,积分还要被扣成负数的情况,或许还是前者更好一点。“不知道现在祈祷徐星淳突然暴毙,还来得及吗?”他拖着脚步往林子里走,抽了抽鼻子,想要缓解些心里对未知的恐惧,“系统也真是的,只说负分很麻烦,还没说到底会怎么样……”
“怎么每次我解除屏蔽,都能听见你在说我坏话?”
一个有些微弱的声音在他身边说。陆攸的脚步顿了顿,突然不想走了。他原地坐下来,被劫雷烧掉了尖端那撮白毛的尾巴在身后晃了晃,扫开几片落叶。“你可算是出来了。”他说,“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要我之后给你道歉也行——虽然我觉得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你就直接告诉我吧,现在这个情况,我还有救么?”
“我看是难了。”系统说。
陆攸叹了口气,放松身体趴到了地上。几秒钟之后他又坐起身来,努力了一会,身形开始渐渐变化,最后恢复成了人形。他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露出一点苦笑:一直想的幻形时带着衣服一起变化,居然在这种时候做到了……头顶上劫雷此刻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几次看似要消散的第八道劫雷还是开始凝聚了。
“真是的……非要劈满九道才满意么?”陆攸靠在树上,看着云中那枝状蔓延的电光,如同空间被劈出裂痕,有种又威风又精美的感觉。
周围空气颤抖着,草木在天劫的威力下拜服,雷鸣声每滚动一次,陆攸就要跟着抖一下,就算有依靠,他也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不知为何却不想放弃这种无聊的坚持,“喂,系统……我是接了神的任务被投放过来的,不算是偷渡客吧?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云征帮我挡了六道劫雷,就那么让老天觉得不爽吗?”
系统没有回答,却反过来回了他一个问题。“你之前渡心魔劫的时候,”它问,“心魔问了你什么?”
陆攸眯了眯眼睛。闪电的亮光残留在他的虹膜上。心魔已经消散了,在笑、在哭泣、在发怒、在哀悼的他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在耳边轻轻地重复着。
——你在害怕什么?
——是怕时间太久,终有一日他会感到厌倦,停下追逐……
——还是,反过来呢?
“心魔问我,我怕什么……”他喃喃地说。在于鬼僧打过交道之后,这个问题似乎带上了一点可怕的深意。心魔劫最为煎熬的部分,不是进行选择,而是面对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恐惧。
怕被抛弃。怕自己会成为纠缠不休的可悲之人。怕辜负他。怕变得孤独。还有……
如果没有心魔纠缠,他不会发现,以为已经彻底遗忘了的……在那个漆黑幽暗的地下房间里,被触手贯穿心脏的疼痛和恐怖,原来一直都没有消失。那一丝恐惧,隐藏在所有相处的最底下,决定不了什么,也不影响他去爱。但它存在着。存在着。极细小的刺痛,微不足道,却在发觉之后变得如鲠在喉。
真正的问题是……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是一直觉得……他爱着的,本质是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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