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有到海水中去,因为浅水里充斥着水母, 深水又太远了,祁征云不放心把熟睡中的陆攸一个人丢在岛上。当天色渐渐亮起, 水母的荧光也随之逐渐黯淡了下来,直到全部熄灭。这些美丽脆弱的小东西在将生命传递给下一代后就会死去, 它们透明的身躯会像冰一样在海水中完全消融, 微小到人类肉眼无法分辨的新生幼体则随着洋流前往大海深处。
与白沙滩交接的浅水恢复了平静。天刚亮时的光线有种色调清冷的雾蒙蒙的感觉,祁征云重新变回人形, 攀上海岛尽头大块的礁石顶端, 坐在高处望着光线刺目的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这让他想起了一切的开端,海神感应到游戏开始的召唤、占据了溺水者的身躯登上海岛,混入到作为祭品备选的人们当中。
那时他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面貌,也曾像这样从礁石上往海面眺望, 不过周围的背景不是清晨,而是太阳沉没的黄昏。祭品中有一个人的气息闻起来非常好吃, 他最初只是单纯地期待着能将其据为己有, 而不曾预料到那个人后来对他会具有怎样的重要性……
太阳光渐渐地热了起来。祁征云看到另外几个旅客的身影出现在了港口上, 准备和餐馆捕捞食材的小船一起出海。天气比昨天还要好, 太阳有点晒, 但海水的透明度极高。祁征云想着昨晚看水母时陆攸不知是不是玩笑话的“不想游泳了”,准备回去问问他今天是想去海钓,还是到附近的珊瑚礁浮潜。他从礁石边缘站起身来,拍掉沾在身上的海藻碎屑,等岩缝里受惊乱窜的潮虫跑没了影,便找准落脚点几步下了礁石,朝着旅馆的方向往回走去。
祁征云在走廊上就察觉到了那个多出来的魔物气息。很弱小,在他无意散发的力量压迫下充满恐惧地瑟瑟发抖,却没有挪动位置。男人微微挑起眉,同时发觉陆攸已经起来了。他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鲜明的海腥味。
比海风自然吹拂过来的气味浓郁得多,其中还微妙地掺杂着一丝像是发酵过的蜂蜜的味道。陆攸不在客厅里,祁征云听到厨房里切东西的动静传来;客厅的茶几上放在一个本来用于装水果沙拉的大玻璃碗,现在里面正用水泡着一团深绿色的东西——它就像不会自己活动的海藻一样沉在玻璃碗底,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但祁征云感应到的魔物气息正是从它那里传过来的。
这东西是哪来的?
祁征云正要过去看看,陆攸端着一碗苹果沙拉从厨房里出来了。刚才就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见到祁征云站在门口陆攸也不觉得惊讶,而是像要和他分享什么有趣东西一样开开心心地说:“你回来啦?我刚才在栈桥边上捡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陆攸用来装沙拉的碗和茶几上那个一样,祁征云就着他的手舀了一勺苹果吃,和陆攸一起往茶几边走去。那团绿藻般的东西不知怎么判断出危险已经排除,在陆攸靠近的时候就结束假死状态浮上了水面。祁征云看到几根生有细小叶片的枝条缓缓打开,碧玉般带有透明感的藻叶边缘还有细细一圈反光的银蓝镶边,正想顺着陆攸的情绪说这小东西长得还挺漂亮,就看到枝叶中央睁开了一只明黄色的眼睛。
……祁征云一把扯住陆攸的衣服后领,拽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那竖瞳的黄眼睛“刷”一下又闭上了,刚展开的枝条迅速蜷缩,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又往碗底沉去。同样看到这一幕的陆攸却笑了起来,“是不是被吓到了?”他阴谋得逞,半扭过头展现给祁征云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刚把它捞上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陆攸的声音轻了下去,突然发觉他和祁征云此刻的距离有点太近了。他高二那年个子猛蹿了一截,但要和祁征云对视还得微仰起头,而祁征云恰好也在低头看他。男人的手贴在他脖子后面,两人的身体紧靠着,这是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很适合身居上位的人再微微俯身、将嘴唇覆压下来。
祁征云的虹膜颜色极深,近乎纯黑,这双眼睛如果不带情绪,就会显得十分冰冷可怕,温和地与人对视时却极为深邃,注视着其中令陆攸感到眩晕。陆攸僵硬了一会,好不容易发热的头脑才找回一点理智,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地避开祁征云的手,往旁边让了让。他忘记了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假装低头去看在碗底缩成一团的“海藻球”,也因而错过了祁征云脸上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一会,祁征云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声音问:“你怎么想到把这个东西捞回来?”
“我看它好像不想被水冲走……”陆攸小声说。他开始还以为这是某种生活在沙滩或者礁石上、不喜欢被海水淹没的生物,就从厨房里拿了个碗,把它捞起来倒在栈桥上看它会怎样反应。它就是那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惟妙惟肖的黄眼睛和深蓝的竖瞳就像是个独目怪物,将陆攸吓得不轻,后来才分辨出那和蝴蝶翅膀上的眼型斑纹一样,属于某种恐吓天敌的拟态伪装……
不,那应该就是眼睛。祁征云在心里默默地说。只是长得比较扁而已。他看到玻璃碗底下还沉着几根不属于那小魔物的海藻叶片,和一个小贝壳,似乎是陆攸为了喂食的目的放进去的。
“……但它在栈桥上晒了一会,看起来就要干死了。”陆攸说,“再放回海里又扒在栈桥边上不放……我就把它捞回来了。不知道这是植物还是动物?我给它拍了几张照片,就是没拍到睁眼的,这个岛上信号太差了,想发出去问问都连不上网。”
他弯下腰去,曲起食指敲了敲玻璃碗的侧面,小魔物很配合地伸出两根枝条来贴上玻璃内壁,引得陆攸露出了一点新奇的笑容。祁征云怎么看都觉得碗里那小东西的姿态流露着几分谄媚,就像故意想要讨好陆攸似的。
“我也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可能是某种海葵吧。”祁征云面无表情地说,“长得挺丑的。”
陆攸正和那小魔物玩贴玻璃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闻言不在意地说:“海里的东西很多都长得挺奇怪的。”他指尖沿着玻璃碗表面慢慢地左右移动,水里那团海藻就听话地跟着游到左边、又游到右边,“不过,看久了其实也挺可爱的……”
他把手收回来,撑在茶几边上支着下巴,看海藻团中间那只眼睛眨巴眨巴地隔着玻璃朝他望来,“这是不是就叫做‘丑萌’?”
祁征云想了想自己原型那黑漆漆的模样、和陆攸对其轻易就接受了的态度,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对那只小魔物外表的继续攻讦。陆攸好像挺容易吸引这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的小东西……祁征云感觉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只小魔物是那种只要待在生物身边,便能一点点吸取对方的生命或精力,用于滋养自身的类型。而它现在很明显看上陆攸了,所做的讨好举动就是为了留下来——
果然,陆攸的下一句话就是问:“这样把它放在碗里,能养得活吗?”他征询似地朝祁征云望了一眼,不过很快又将目光移回到了玻璃碗上——祁征云开始感觉那只小魔物比上次的黑猫还要面目可憎、引人讨厌了。“恐怕不行。”他无视从身为海族的魔物那儿传来的哀求情绪,冷酷无情地说,“虽然我认不出来,但这可能是深海里的生物。就算能养得活,也没办法带回国去的。”
“深海吗?”陆攸却还有些迟疑,他大概是真的觉得这种奇妙的海生物很有趣,何况它还能够和他互动,“和陆地上这么大的压强差,从深海上来的话应该已经死掉了吧?而且它也不想回海里……我能养下试试吗?就养这几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就放回去?”
本该是自己决定的事情,陆攸却不自觉地向祁征云请求同意了。祁征云对此的回应是一边露出正在考虑的表情,一边暗暗地放开了气场。
海面上吹过来的风突然增强了。陆攸听见海风穿过窗缝的啸声,疑惑地抬头去看。玻璃碗里的小魔物则在这一瞬间浑身僵住,直挺挺地竖着枝条倒了下去。陆攸发现只是一阵怪风刮过、并没有别的异常,再低头去看的时候,海藻团的状态已经变成在碗底蜷缩着不住抽动了。
在一番慌乱的敲打试探之后,海藻团缓缓地把自己摊平了——看起来更不好了。陆攸难过地接受了这个小东西估计快要死掉的事实,同意了祁征云把它倒回海里、说不定还会有转机的建议。祁征云端着碗到了栈桥上,挑了个波浪退走的时刻,将碗里的海水和被他的力量死死镇压的小魔物一起往水中一倒。
海藻团先是毫无动静地下沉了一小段,被海潮带着远去;然后它的枝条突然全都舒展开了,似乎一下子恢复了全部的活力,以在碗里从未展现过的灵活转了几圈,居然还贼心不死,又想往岸边游。
祁征云不动声色地引动海流,在水中制造出了一个小型漩涡。海藻团挣扎无效,没几秒就被卷走了——和抽水马桶冲水的场景十分相似。关心地在旁边看了全程的陆攸根本没发觉那小东西受到的暗中虐|待,反而为它的“活跃”表现松了口气。“看来我之前是帮了倒忙啊。”他不好意思地说。
祁征云却还在望着海藻团消失的地方,心里有些疑惑。它此前确实是生活在深海中的,祁征云能从气息上分辨出来。看它的表现至少比水母聪明一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意味的危险,或者做出为了进食放弃生命这么不合算的选择。
那它为什么会离开深海、在岸边这么浅的地方被陆攸捞起,而且即使被他三番两次地威胁,依旧不肯回海中去?
听到陆攸的话,祁征云把刚才的疑问先放到了一边,顺势问道:“你想看海生物的话,等会去浮潜怎么样?”
“珊瑚礁附近有很漂亮的海葵和鱼,不过也都不能碰或者捞回来养。”他说:“或者坐船去水深一点的海域钓鱼,钓上来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有他一起在船上,绝不用担心什么都钓不上来——就算陆攸放个空钩子下去,他都能逼着一条倒霉的海鱼自己过来咬勾。
祁征云来之前说的是要陆攸完全听从他的规划,事到临头还是习惯于先征求一下陆攸的意见。陆攸最后的选择是去浮潜:来之前他找攻略看的时候,就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了。虽然据说真正下水后的画面不会像宣传照片上那样清透鲜艳,运气不好还可能只看到一些毫无特色的普通海鱼,也没有对他的期待造成太大打击。
歪打正着的是,为了避免人多对海生物的干扰——其实是祁征云怕他一过去,哪怕强制命令那些小鱼小虾不准害怕逃跑,它们也会吓得举止失常,他可不想让陆攸光看到鱼群神经质乱窜的场面——陆攸和祁征云的下潜地点是分开的。换上潜水服,接受过皮肤被海上太阳晒得黝黑油亮、说英语带着很重口音的教练的简单培训,等咬着氧气管一头栽入水中,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先是水声隆隆地灌进耳中,然后渐渐陷入了完全的寂静。饱含盐分的海水浮力强劲,陆攸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轻柔地往上托着,经过身边的海流速度和缓,不需要多么费力就能像任何方向游动。被海水淹没的恐惧感很快就消失殆尽了,他稍微适应了身处的这个水中环境,便缓缓朝下方的珊瑚丛潜去。
祁征云不在身边,至少现在,独处让陆攸觉得轻松。他轻轻地搅动水流,细小密集的鱼群冲向他身边,轰然散开,又在越过后倏忽重新聚起,他仿佛一块短暂分开溪流的礁石。珊瑚和寄生其上的海葵都色彩斑斓,海水清澈得就像滤过的纯水,几乎看不到生物代谢的细小渣滓和气泡。
陆攸一直在水里泡到感觉手脚有些发软才回到船上去。午饭也是在船上吃的,提前备好的清汤在小锅里烧滚,切得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鱼片投下去烫一两秒钟就捞起来吃,简单却令人十分满足。陆攸原本还想下午再试试冲浪的,结果他小看了浮潜的体力消耗,下午捧着椰子汁在遮阳伞底下乘凉,在海风的吹拂下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祁征云没去打扰,陆攸这一觉直接睡掉了整个下午,醒来时只看到漫天红霞。他呆呆望着夕阳映照的海面,因为突然快进没了一大半的倒计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祁征云发觉陆攸醒了,过来叫他去吃晚饭,只见陆攸像骨头锈住了一样一点点地转过头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是对他的接近紧张得毛都要炸起来了。
祁征云知道问也问不出来,干脆就不问他“怎么了”,假装没察觉,决定再等等看陆攸的异状到底是因为什么。这天晚餐的餐厅很像酒吧,有吧台和舞池,虽然来吃饭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但舞者旁若无人地与钢管调情,调酒师手上花样不停,将珊瑚一样多色的鸡尾酒一杯接一杯放在吧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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