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攸的记忆还有些错乱,刚刚醒来时他仿佛把原初世界那二十多年的记忆完整重复了一遍,现在一时觉得自己刚从等待灵魂修复的长睡中醒来,一时又好像刚刚还在经历末世,第一次的死亡体验和选民契约达成的灼痛尚未散去。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其中都没有系统的存在,所以一个格外清晰接近的声音从耳边冒出来的时候,陆攸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好久不见,亲爱的宿主。”系统说。它口吻唏嘘,“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敬业,伤刚养好就立刻开始做任务了……”
陆攸刚才听到系统开口时的身体一震,似乎被按着他的人当成了挣扎的前兆,手上立刻加大了力道。陆攸梗着脖子不想整个人栽进泥里去,身后那人凑到他耳边大吼,声音要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可惜他依旧半个字也听不懂。
于是陆攸干脆将耳边的噪音屏蔽了,专注于在脑海内和系统说话。虽然很久不见,但系统那毫无变化的懒洋洋语气让陆攸立刻找回了从前交流的熟悉感。“你说谁敬业呢?”他在思维内没好气地应道,“我才刚死……不对,是刚睡醒……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投放了。你难道要说这不是你搞的鬼?”
“怎么会是我的关系?”系统却丝毫不显得心虚,“不是你自己想到‘下一个世界’的吗?”
陆攸茫然地回忆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个关键词是出现在醒来后哪一段心理活动里的。不过……他那时明明是在和祁征云道别,哪里传达出“我要立刻投入工作”的意思来了?片刻静默后,陆攸将一句已到唇边的“谁教你这样瞎解读”默默地咽下了——除了那个热衷看戏的神,还能有谁?
和系统争辩它也只会装傻,显然不可能再取消任务把他送回去。面对神和系统这一对狼狈为奸的家伙的日常搞事,陆攸都已经习以为常到生不起气来了。“……行吧,算你有理。”他皱着眉——也是因为肩膀上那只手掐得他有点痛——向系统确认,“这次的后遗症是听力损伤么?”
“你现在灵魂都修复完整了,怎么还会有后遗症?”系统却说,“理解障碍是你这次投放对象的人物设定啦。”
“人物设定”显然是个关键信息,但陆攸此时都没来得及在意,他的心思全在前半句上了:“后遗症是因为灵魂……?”他震惊了,“你以前从来都没说过!”
系统理直气壮地说:“要是全都主动说了,还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我又没骗你,确实每次投放都会出现排异反应,只是正常情况只会持续几秒钟而已——”
说完后没等陆攸作出反应,它就在语气里带着“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的意味,转而开始催促陆攸关注周围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急着在这种时候翻旧账了……你现在情况不妙啊,不先想想脱身的方法吗?”
——刚才听到久违的系统声音响起时,陆攸还感到了一点怀念;此刻他决定将这点怀念和对它在上个世界帮忙抵挡劫雷的谢意揉在一起,有多远丢多远去吧。而任务资料再度缺失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询问,像在印证系统的提醒,陆攸发觉之前围在他身边争执不休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看来他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陆攸感觉到了众人冰冷的视线投在他身上的压力,他想这个结论对他此刻扮演的这个投放对象肯定很不友好。
陆攸低着头,只能看到水面的倒影,还因为光线昏暗和水面动荡而看得很不清楚。他余光见到两块模糊的红颜色从两侧靠近过来,像是两个人穿着艳色的大红衣袍……这次的任务世界又是古代么?
他刚这么想,就听那一直断断续续奏着的乐声猛然拔高,如同一个人将胸膛抓挠出血、嗓子嘶哑的叫喊。即使现在理解不了别人的语言,陆攸也能毫无障碍地感受到那声音像刮擦着耳膜的刺耳和尖锐——乐声刺向周围的黑暗,如一声号令,从刚才起一直刮个不停的风雨就在这一瞬间骤然止歇。
使劲按着陆攸肩膀的压力跟着撤开,始终在与之对抗的陆攸下意识就要直起身子。但身边那两个红衣人也同时动了。“哗啦”一声,大概有一整盆那么多的液体从天而降,浇了陆攸一身。
那液体质地与雨水不同,流到脖子里黏糊糊的,十分粘稠。一股浓重的腥臭盖过泥土气息,直冲鼻腔。液体里面还夹杂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的掉在陆攸身上,有的和那液体一起落进泥水中,浑浊的水面上顿时晕开了更深的颜色。陆攸瞬间就分辨了出来:这是血……
他心中生出了强烈的不详预感,并在下一刻得到了验证——原本被按住时他还能细微活动,那不知属于什么生物的血液一浇下来,沾到身上时还带着微微的温度,但随即诡异地化为了寒意,穿透皮肤朝骨缝内渗去,身体居然就像冻僵了一样动弹不得了。
后方的人群唯恐沾到血液,匆忙退开,那两个红衣人发出高亢古怪的声音,开始绕在陆攸身边转圈走动,一边不住将一些细小的碎片和粉末往他身上丢。这和陆攸预想中要道歉或挨打的赔罪场面差得远了,更像是……
……某种驱鬼、祭祀之类的迷信活动?
两个红衣人那类似跳大神的仪式时间不长,走了五六圈就结束了。陆攸手腕上的绳索抽紧,他在粗暴的拉扯之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那种具有压制作用的寒冷有所减轻,但人群也重新围拢了起来,这回有人走到了他的前面——包括那两个红衣人。刚才浇到身上的血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陆攸脸上又是雨又是泥,眯着眼睛,抬起头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周围的环境。
好像是在山里……不过这山的景象有些寒碜。脚下山路是一条泥泞狭窄的土路,连石板都没铺;视野中的树木不但长得稀稀拉拉,还又矮又小,好像全是种下没多久的小树。现在时间大概是傍晚,落雨的天空还剩一丝微光,朦朦胧胧地照着周围人的身影。陆攸看到短袖衫和牛仔裤的现代装束,还有人手里拿着手电筒,不过没有打开。
之前关于年代的猜测被否定了。不过,那两个红衣人身上的衣服应该确实有些年头了,样式质感都很古旧,却不知用的什么染料,如刚凝固的鲜血般红得刺目。陆攸没有太多时间去仔细观察,缚在手腕上的绳索被拉扯向前,因为双手背在身后,为了不被扯得背转过身、摔倒在地,陆攸只好主动跟随着力道往前走,在湿滑的山路上走得踉踉跄跄、不住打滑。周围那些人之前叫喊得沸反盈天,现在却全都像哑了一样静默了,一个个紧闭着嘴巴走在他身边,青白紧绷的面孔犹如一群幽魂。
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个低矮不起眼的石雕,半没在泥土中,陆攸经过时,目光却受到吸引一样投了过去。那石雕造型抽象,像条被剖开肚子、朝两侧翻开的大鱼,磨损严重的表面布满了青苔,透着几分诡异——“鱼眼”的位置白乎乎的,似乎也在盯着陆攸看。
自从被投放到这个世界,短暂时间中一切经历都透着诡异。陆攸最怕这种心理恐怖,被那双泛白的鱼眼看得浑身发毛。不过他也只与它对视了几秒,就又被绳索拖着向前了。系统的声音就在此时响了起来:“开始接收任务资料……”
“你是和我一起睡蒙了吗?”陆攸忍不住说,“怎么这都能有延迟?”
比起宣泄对系统的不满,陆攸其实更多是想找个理由开口说话。周围有不少人,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几个,只有从他站起后再度刮起来的风雨敲打着路面和两边稀疏的树木,气氛让陆攸觉得他等会就要面对十分可怕的东西了。他想和系统随意聊上几句,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但系统正忙着,自动回复一样每次都只回他一句“正在接受任务资料”,被这种机械回复弄得心里更加发慌的陆攸只好安静下来。
山路开始转弯,陆攸侧过头,透过人群和树木的缝隙,看到了他刚才跪着被泼了一盆血的地方。他这才发现那里的道路两侧竖着两根很高的杆子,缠在杆子上的绳索将一个破口袋模样的东西悬空挂在了路中央——他当时应该就被按在那东西的下方,所以那是盛放血液的容器?
陆攸的理智告诉他那大概是个大号水囊,或者就是个大塑料袋;但那东西被从底下撕开了,悬在半空在风中飘飘荡荡,却又总让他觉得是一张从生物身上剥下来的皮……他又想到了那个造型诡异的石雕,终于在浑身被血水浸透的凉意中打了个哆嗦。绳子又开始绷紧,陆攸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不久后树木茂密起来,便不再能看到来时路了。
系统一直能出声,看来祁征云不在附近……陆攸不能用双手保持平衡,在越来越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一边却还忍不住走神。他总是要想起祁征云“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就那样装作是陌生人,还有后来那些他在当时根本没察觉的刻意接近举动、以及察觉到却没在意的各种异常;然后再反复提醒自己祁征云这样做的根本还是为了他,再说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不知道祁征云这次会什么时候找过来?他的力量好像消耗得相当严重,或许会先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如果要立刻进行搜索和穿越屏障,对他在那个世界结束时的状态会很勉强,陆攸宁愿将重逢拖延到下一个、下下个世界。虽然他可能真的被祁征云宠坏了——这么说应该比“养废了”好听点吧——想到在任务期间孤身一人的可能,心中已经泛起了一股苦涩的空茫感觉。
陆攸一不留神,脚尖在一块半埋在泥里的石块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不敢再走神,接下来只好都老老实实地专心走路,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艰难地分辨道路、向上攀登。天色黑透了,人群中几个人打开了手电照着山路,在这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陆攸精疲力竭,双腿发软要走不动了,前面终于出现了一片空地。
空地上立着一座石碑,陆攸下意识觉得那应该是座墓碑;石碑旁边则是一圈石头砌成的围栏,陆攸被那些路途中始终一言不发的人用绳子拉扯着走过去,才看出那原来是一口井。井口没有盖子,他站在旁边可以望见一点内部,黑咕隆咚的也看不到表示水面高度的反光。他以为那些人还会再让他跪下来,但他们只是往空地周围散开,甚至连手中的绳索都松开了。
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陆攸逃走——他也确实没地方逃,周围被那些人围得一点空隙都没有,他要逃除非能上天入地。陆攸茫然地站在井边,心想这应该就是一场用人命来祭祀什么鬼神的仪式了。等会他是要被丢到井里去么?
如果任务是要逃命的话……陆攸环顾四周,又低头朝井里望去。他在路上没有尝试逃走,就是因为始终没找到可乘之机,但现在他有点后悔之前爬山时没有不管不顾试着逃了再说了。他挪动了一下脚步,想着要不趁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便听到耳边系统的声音说:“任务资料传输完毕,请宿主准备接收——”
系统收资料收了半天,传输过来却只有几个很短的片段。陆攸似乎只是晃了下神,看到了从眼前掠过的幻觉:就站在这口井边、和他现在一样位置的女孩,大约只有十多岁年纪,同样被淋了一身血迹;一个巨大的鱼形胎记几乎覆盖满了她的左侧脸颊,让她稚嫩的面孔显得十分狰狞,她面无表情地站着,双眼内却放射出了极度仇恨的目光。
另一个场景穿插进来,陆攸看到了女孩和“他”居住的小山村,他们并排坐在路边,村里的小孩跑过时朝他们丢泥块;他们蹲在地上一起用树枝写字,抬头时对彼此笑着。
连日的暴雨淹没了好不容易耕种到快要收获的农田,村里的老人聚集起来商讨。他们在一个类似祖庙的建筑里祈祷。他们像绑牲口一样用绳索将女孩绑住,拖到山上,丢在井口;他们主持了某种仪式,井里涌出了黑色的水。等潮水退后,井边的女孩不见了。
但在献上祭品之后,雨依旧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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