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他也并没有多想,直到两大桶热水送进来了才觉得不对,林平之双臂筋脉齐废,根本没法自己擦洗身子,这活显然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偷眼瞧瞧林平之,见他面色平静,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这茬,于是尽量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明了情况,末了问了一句:“我,帮你把衣服脱了?”
嘿,瞧这话问的。
林平之竟还是一副浑没在意的样子,只随口应了句“多谢”,又不说话了。令狐冲见他整个人懒哒哒的,心神也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去,随意地摊在那里俨然是任人施为的架势,不禁腹诽了几句,可又想他如此配合总比两人百般尴尬的好,也就没有说出口。他帮林平之褪下外衫中衣,就留了条亵裤,又把他抱起来慢慢放到浴桶里,整个过程中林平之都异常乖巧,只是在入水的时候下意识捉紧了令狐冲的手臂。
令狐冲将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用手巾一下一下仔细地擦着。林平之摆明了一个字也不想说,令狐冲就不上赶着自讨没趣,一室静谧,只有柔和的水声融进了明黄色的灯火,别样的温暖。这场面让人不由得懒散起来,甚或想要舒服地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令狐冲拨开林平之披在身后的长发,露出他的脖颈。两个多月不见天日的生活让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在晃动的火苗的照射下,几乎能反出晶莹的光来。而被热水一蒸,这羊脂一般的颜色上又泛起胭脂的色泽来,令狐冲凝视片刻,呼吸竟急促了几分。
这时候,林平之身子猛地一颤,令狐冲手一抖,以为自己刚才的反应为他所察,面上大窘,却见林平之只是没事人一样的又成了刚才不言不语的样子。令狐冲摸不着头脑,只好继续相对无言地帮他擦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到下半身的时候顿了片刻。他不动声色地跳过了那个地方,两个人也心照不宣地继续保持着沉默。水也差不多由热转温,令狐冲把人从木桶里捞出来,迅速擦干了用被子一盖,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衣服,又换了一条亵裤。被热水熏蒸过的皮肤微微发烫,带得令狐冲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有些升温。他把林平之扶起来,给他擦头发,见林平之一脸不情愿像是全然懒得动弹,只好压低声音劝道:“不擦干便睡下,是要生病的,你现在身体又虚,还是小心些好。”
林平之终于说了这一个时辰里第二句话:“你倒是惯会照顾人的?”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
令狐冲手上动作没停:“大有上山得早,小时候一直是我带着照顾,再说华山那么多师弟师妹,谁没有个生病的时候,师父哪有空来一一理会,女弟子还能由师娘照看,师弟们自然全都是交给我了。”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声音不大对劲?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你去洗吧,不然一会儿水就彻底凉了。”林平之把头扭过去。
令狐冲这会倒是答应得极爽快:“行,可你先别躺下,过会儿再睡。”说完,他飞快地脱干净衣服,跳到了另一桶温水里。他坐在浴桶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让身上那些该热不该热的地方都冷静下来。令狐冲趁着水尚温,快手快脚地洗好了,从浴桶里蹦出来擦身,刚套上裤子,却听身后的床上传来一身极低的呻吟。
令狐冲大骇,顾不得上半身的衣物,三步并作两步蹿回床边,只见林平之面朝里紧紧地蜷缩着。令狐冲把他掰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那模样叫人看了就心惊。
令狐冲看他样子,知道问也是白问,林平之现在怕是连往外蹦一个字都没力气,干脆直接伸手拽过他的腕子探他脉象。都说久病成良医,毕竟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以令狐冲那点儿粗浅底子,也就能探个头疼脑热,本不怎么济事,可这回倒是让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这脉象他遇见过!
左冷禅的寒冰真气!
至于这真气是怎么到林平之体内的,根本用手指头都能想得出来。劳德诺假惺惺地来请林平之与他们结盟,除了图辟邪剑谱之外,难道还能安着半分好心?
该死的左冷禅!令狐冲在心里怒骂道,旋即想起这人确实已经死了,于是又加上一句,老混蛋,死了还要祸害别人!
令狐冲看到林平之痛苦难当的模样,急得手足无措,一咬牙扣紧了他的脉门,运起吸星大法。不消片刻,林平之身上顿时松快不少,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另一只手攥紧了令狐冲的胳膊,怒道:“你…你不要命啦…快…住手……”令狐冲只当没有听见,等觉得寒冰真气差不多都转到自己身上时,这才放开手,回身准备去穿上衣服,却猛地感到丹田里一阵熟悉的剧痛,闷哼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酷寒遍袭周身,他连忙原地打起坐来,凝神疏导,先压后化,好在林平之内功低微,左冷禅为了钳制他而打入的寒冰真气与暗算任我行时的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内力又深厚,所以有惊无险,不过是嘴唇泛了泛青紫,一炷香的功夫那寒劲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令狐冲缓缓一个吐纳,这才感觉到肩上生疼,转头就见林平之牢牢地掐住了自己的肩胛,生生抠出了几道血印子。令狐冲瞧着林平之满脸惊惶,蓦地心里一暖,另一只手抚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言道:“行啦,我没大碍的,不过你再掐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林平之一愣,随即半急半羞地抽回手,可他忘了自己全身前倾上臂又无力,一多半的重量都倚在那只手上,这样一抽人瞬间失去平衡朝前猛扑,亏得令狐冲眼疾手快接了个满怀。两人保持良久这个古怪的姿势,终究还是令狐冲先开口:“怎么你的手能用力了?”
“你先把我扶回去。”
“哦。”令狐冲听话地照办。
林平之倚靠在床边,伸出左手费劲地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动作缓慢而微带僵硬。他很轻地说道:“好些天前我就发现自己的手能使上一丁点劲儿了,只是从没能像今日这样。我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怕你再给我补上两剑。我说过了,这点力道根本不够我动武,只能勉强够我结果自己的性命。”
令狐冲问道:“那你现在说了,就是不怕了吧?”
“不怕了,已经不需要了。”林平之的意识已经有些游离,令狐冲都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他,这不需要,究竟指的是什么。
第九章 寿阳
从杭州一路北上,不久就到了寿阳地界,寿阳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当地的淮南王陵乃是一大名胜,八公山豆腐和淮王鱼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味,故而颇为繁华,游人也是络绎不绝。令狐冲连问了好几家客栈,这才找到一间空房,好容易将自己和林平之安顿下来,已经是未申之交,客栈里也没有饭菜了。两人赶了三四个时辰的路,都是饥肠辘辘,令狐冲有心去街上买些吃食,却又不放心将林平之一人留下。
这些日子以来,林平之对这人看似豪爽的外表之下出人意料的婆妈性子也是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咱们现下又不是在逃难,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我想乱跑也不能够,只能等在这里不动,你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令狐冲也不知如何反驳,但心里终究是犹豫不决,林平之想也能想象得出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干脆把头支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令狐大侠你内功深厚体魄强健尚无大碍,我现在可是体弱得紧,你离开片刻不要紧,可你若还是耽搁在此处,我怕是真要饿出个好歹来啦。”
令狐冲“呸”一声,回道:“我倒不知你林少镖头身子何时那么娇了。”说着,人已掠出去,就在身后抛下一句,“我片刻就回来!”
自从那日令狐冲为林平之拔除了体内的寒冰真气之后,林平之每天少不得要问上几遍他身上有无不适,也就是这些日子他勤练易筋经,林平之察觉确无后患了,这才不再问了。令狐冲思之总不免要发笑,倒不知这个在华山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师弟,何时变得这样啰嗦了。想着想着他的思绪总会飘远,会忍不住去想他在福州时又是个什么样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吧?多半是个急性子薄脸皮,喜怒嗔怨统统挂在脸上,丁点也藏不住的——总之,是和后来的那个他截然不同的。倒是这几天,他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不再是以前瓷人一般的模样。
活着,才好啊。令狐冲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早过了饭点,没有几家酒楼饭铺还在开张做买卖,街上还有些小吃摊,令狐冲要了几个烙粉折半斤五香茶干,顺便问了问寿阳还有什么特色小吃。卖粉折的小哥笑眯眯道:“客官是初次来寿阳吧?要说起寿阳的吃食,干炒蒿子,肉丝辣面,糖醋银鱼,那都是没说的,最值得称道的可是江团和八公山豆腐,别处的豆腐可绝没有这样鲜美的,磨豆腐的水不一样啊!”
令狐冲见这小哥口齿伶俐,颇觉有趣,于是也认真回答道:“既是如此,小哥可有什么好去处指点?”
“城东的百鲜坊,城南的雁回楼、水天阁那都是响当当的老字号,”那粉折小哥伸手指指斜对面一家三层楼,“不过我最熟的是这家陶然居,里头的陈老板自己就是大厨,祖上三代都是在寿阳做庖丁行当的,他自己也是干了这行有四十来年了,手艺没得挑。最重要的,他做人厚道心善,那菜的味道十年如一日没走过样呢。”
“哦?可惜我现在得回客栈去了,只怕吃了你家的粉折豆干,晚上等这家店开了张,我反而没有胃口去品尝一番了。”令狐冲把还烫乎的纸包抄在手中,就欲走路。
“诶,客官等等!”那小哥叫住他,“您算是来着了,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陶然居下午也开门做买卖呢,这会儿过去正好。”
令狐冲听着不禁有些心动,心想这酒楼离客栈如此近,便过去看看也无妨,多弄些特色吃食,说不定能叫林平之胃口大开,他现在身体尚虚,正需要多吃些。
脑中转着这个念头,令狐冲快步走进陶然居,迎面就看到个大舞台,四周稀稀拉拉坐着些客人。令狐冲正打量的当口,只闻铜锣一响,一个花旦款款登台。虽是浓妆艳抹,但依稀能瞧得出来,这旦角儿自己也是个极好看的人物,令狐冲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底楼离戏台最近的几桌客人,不约而同地都把耳朵用布条堵上了。
这是什么道理?令狐冲正满头雾水的时候,那花旦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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