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可有大碍?”跑在首位的男儿低声请道,足音甚轻,是个潜伏好手。
“无碍,明日请人来修葺车顶破口即可,这雨不停,便该漏雨水了。”祁谟怀里护着一个人,施令有条不紊。廖晓拂恍然大悟,原来殿下早就知会了苏家兵夜守,那方才自己一堆儿女情长的羞羞话,岂不全叫那些个大哥听了个通透?耐不住耻意,廖晓拂的身子僵着,朝太子怀里钻了一钻。
祁谟双臂像抱着个扑腾的活鱼儿,只能搂得更紧,猜出机灵的人儿必定是害羞了,便吩咐车外的男儿退下歇息,在那雪白的颈侧轻道:“好了,孤将他们都遣走了,拂儿把脸露一露吧,刚哭了一气,别再憋着了。”
岂料廖晓拂抬起小拳来就是一下,力气不大却饱含着十成的脾气,正巧打在太子肩头:“什么不碍事的,殿下早早布置好了人手,嗝,还偏要咱家装哭,哭了好一阵,嗝……现下、现下谁人都知道我是个爱哭的,还要去投胎当女儿家,这还怎么见人……嗝……偏偏还打起嗝来,这不就……嗝,不就更没脸了。”
从前只知史书写道帝王君心似铁,如今祁谟只知那是人还未到动情处。帝王将相动心,照样是个凡人之躯。先是被这人哭得痛彻心扉,后又被这几句软软的话戳了心窝,祁谟揉着小福子的肩骨,一句接着一句地赔着不是。
原也不是真动气,廖晓拂像个小虾米被太子捧在了腿上,几句就没了脾气,只得揉着眼睛问道:“原是殿下早早布好了人手,真是先见之明,嗝,可是方才那人上车顶窥视时为何不出手呢?”
“御龙尚能于深江潜行,孤又何必打草惊蛇呢?”祁谟拿过榻边上的石碗,润了一口唇舌,腥甜的血顺流入腹,“白日你说见着些没见过的生面孔,孤熟知蝠翼的行事作风,能叫你看出来必定是盯住你了。那些人办事极有规矩,孤猜那人先是对你起了疑心,而后跟上沿途留下记号,再悄悄跟住了咱们的马车。”
“跟住了咱们的……马车?怎么会?我一路上也是小心谨慎着,嗝,不曾见后头有人。”廖晓拂大惊失色,打了个嗝,慌忙要起身,被太子按住,“诶呀,蝠翼行踪不定,嗝,又怎能是奴才看得见的……”
祁谟点了点头,极尽宠爱地拍拍小福子单薄的后背,怕他受惊呛气:“是了,拂儿再小心又如何能与蝠翼较量。若孤今夜叫苏家兵直接将人拿下,这人到时候不回,他主公必定猜出是折在了太子手中,天未亮便能顺着此人沿路留下的记号将咱们的马车追上。遂而只叫他们在马车中留神,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出手。那人今夜回去复命,若回过神来,再穷追不舍也需十日之多,到时候咱们已经近了胤城……拂儿?拂儿可是累了?来,孤扶你躺下吧。”
廖晓拂刚从蝠翼眼下躲过一招,又怎么会累,只是眼皮哭得沉重,酸涩涩地挣不开。太子话音刚落,他便觉出身子被放平了,背向车壁,面向太子胸口,被严严实实护了起来。
“不累,就是眼睁不开。”一头发丝铺散开,扇样满在小榻上,“听殿下这么说,是不是这十日的应对法子已经想好了?殿下放心,经过今夜之事,嗝,奴才的胆量也练出来了,以后再有这事也不怕了,嗝。”
“孤自然有应对,双龙还能戏珠呢。但那些都是孤来操心的事,你这小东西,眼睛都肿高了,快闭上歇一歇,不然明日就没有丫鬟伺候少爷了。”祁谟温声劝道,真想叫人取冰帕子来给小福子敷敷双目,无奈不在宫里,只能用自己的手掌轻抚其上。廖晓拂躺得舒服,也哭困倦了,没有应声,乖巧地低低哼了一声,脸便埋进太子胸怀里沉沉睡去了。
次日申时,凤鸾宫中一片跪拜,恭迎圣上。
元帝两道眉间隐约可见淡淡的焦虑,乃是多夜不曾睡熟所致。八百里加急的匣子一日日送进养心殿,蝠翼的人手一增再增,可太子却如蛟龙入海,瞬息间深潜万丈,竟寻不出蛛丝马迹来。
天狼耀青光,月入太微恒。将星气散,双龙戏珠。这星象就是他命定中的批文,挥之不去,日夜梦魇般撕扯着皇上的心智。龙座对一个帝王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是万里河山的枷锁,一朝登顶,万人之上,便不能忍受一星半点的背叛与忤逆。
这皇位,是如何踩着皇弟的骨血爬上来,元帝心如明镜。这偌大的皇宫,每一块金砖之下压住的都是皇子相争的输家。同为真龙之后,胜为王,败者寇,手足之情在皇权面前轻如鹅毛。他那最小的皇弟自小深得父皇喜爱,不仅聪慧机敏,开蒙更是比他早二年,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其母乃是皇贵妃,母家也不次于如今的皇太后。
当年太子之位高悬,诸事未定,年幼的皇弟涉世未深,不设心防,时常缠着他这位皇兄去猎场骑射,万事皆与他说。然而皇弟的天真烂漫生在帝王家便是死穴,再是兄弟交心,还不是叫他亲手陷害,被太上皇厌恶,禁足至疯癫都不曾见过父皇母妃。
双龙之局一日不破,他便一日寝食难安。当年两条幼龙只拔去了一条,如今活下来的这一条已成气候,不早日铲除,迟早会养成大患。而安婕妤腹中这一胎,已被数位德高望重的御医脉出是个男婴,正好是天之所赐的龙子。
只要这胎平安降世,他便有理由废长立幼,届时就算太子杀回胤城也不中用了。没有这道继位的圣旨,祁谟只是五皇子,他若敢逼宫便是乱臣贼子,哪怕登上了龙位也是篡位而成,臣子不服,民心则不顺。
故而他不敢。
只待这一胎降世,一切则尘埃落定。
“皇上在想何事?想的……都出神了。”皇后伸手将一盏八宝蜂窝血燕羹端给了正在榻上养胎的婕妤,汤羹蜜色浓稠,甜香润肺,看了叫人胃口大开,“妹妹尝尝这个,每日一碗可安神,你这肚子快要足月,正是要紧的时候呢。看着你的身子一日日重起来,本宫就想起当年自己身怀龙子的时候,身子蠢笨,躺下连翻身都费劲,起身都要两位嬷嬷搀扶。妹妹这一胎的胎象好,可谓母子连心,肚子里的懂事,怕你吃苦呢。”
皇上不喜太子,故而也不愿皇后提起当年之事,便转身嘱咐起安氏来:“龙胎的月份大了,总躺着也不好。朕国事繁忙,时常脱不开身来,你养在皇后这里,朕很放心。”
安婕妤忙笑着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凤仪天下,这处样样皆是好的,对臣妾更是精心照料,自打来了娘娘这里,臣妾连一指头都没动过,是真心将臣妾当作妹妹看待。每日的膳食更是用心百倍,从未吃坏过肚子。”
正说着,副殿候着的幕得贵有事通报,碍于安婕妤还在卧榻之上,只走到屏风外头就站住了:“禀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让她上前吧,昨日武贵妃给了朕一块上好的玉坠,说是大皇子命人寻遍胤城得来的佳品,又请匠人雕刻成适于佩戴的尺寸,朕还没来得及赏你呢。”皇上捏了下久久不展的眉头说道,片刻后一窈窕身影上前,莞尔一笑:“给圣上请安,臣妾不知皇上在这儿,便冒冒失失地来看妹妹了。”
皇后上前将人搀起,和颜悦色,好似情同姐妹:“妹妹快起来,这话就说得言重了,你能来看安妹妹,也是这一胎莫大的福分了。”
“嗯,武贵妃有心了,赐座。”元帝沉沉一声,对幕得贵说道,“昨日武贵妃留在御书房里的玉匣可带来了?”
“皇上这话问的,那么宝贝的物件,奴才怎么敢不带上呢?”幕得贵一扫拂尘,命身后跟着的小公双手呈上来,自己再亲手捧上去,“皇上请,奴才斗胆先讨个头喜,贺安婕妤娘娘母子平安。”
“这一子来得金贵,又有皇上龙气庇护,自然是能母子平安。”武贵妃倒是先开了口,眼神凝在了那眼熟的玉匣上。只有她最是清楚这里头有什么古怪。人常言玉石玉石,可玉与石的差异不仅在于美观,更在于玉乃是活的,而石是死物。将玉置于水中数日,便能看到无数晶莹气泡覆于其上,而石则无。可见玉体的灵性可通气,从外物吸足养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便是玉养人、人养玉的由来。
极寒之药浸泡足足七日,吸足了药气,那玉狻猊已然变成一块冰魄玉体,虽触手温凉,可却无时无刻不发散着寒气。这样的东西若是叫安婕妤贴身佩戴在身上,那她肚子里的皇子便会被玉体所带的寒毒侵体,胎气郁结,母子平安这话恐怕说得为时尚早了呢。
“这玉石,是顾儿命人挑选的?”皇上冷冷一笑,近来忙于防备太子,又要算计这一胎的安危,竟忽略了武贵妃的儿子,“大皇子有心了。”
“诶,那孩子是个不会说话的,只会闷声做事。苏婕妤为皇上添了一位娇贵的公主,顾儿便总往臣妾宫中跑,看那小了二十岁的妹妹怎样都好,并时时嘱咐奶娘不可疏忽,拿足了长兄的风范。如今安妹妹又要再给他添一位幼弟,那孩子也不言语,谁人都不曾知会,虽不得出宫,却正巧撞上了赵太师今年的门生廖大人。廖大人办事稳重,顾儿才放心将寻宝这事托付于他,这不,翻遍了胤城才找来这么一块玉籽,雕成祥兽,算是给小皇子提前一份平安礼。安妹妹好静,而小皇子恐怕心性随皇上多些,想要急急出来给大昭添喜,兴许越是足月就越在娘亲肚子里翻跟头。”
提起腹中的孩儿,安婕妤垂眸轻笑,右掌抚在高高的肚子上,眉目中尽是欢喜:“有劳大皇子和贵妃娘娘惦记,这孩子……兴许是真真不随臣妾的性子,经常在肚子里施展拳脚,昨夜还将臣妾生生踢醒了一回,是个性子活泼好动的。”
武贵妃心中一动,发钗的流苏宝石正巧缀在耳畔,笑得摇曳生姿:“这就是了,当年臣妾怀顾儿的时候也是同样,一点都不安生。人常言玉能安神,那时候皇儿在肚子里不安,我便用一柄玉如意贴在腹上,慢慢滑动,别说这法子当真有效,每日下来便能睡个整觉。”武贵妃笑颜如花,看着安婕妤高高的肚子,却恨不得亲手将这不该来的龙子打下去。那玉狻猊若拿来每日贴腹滑动,不出十日,安婕妤必定要落胎了。
到时候就算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彻查此事,这玉石从头到尾都是在廖大人手中制成的,这位小状元刚入朝堂,还未来得及集结羽翼,她与大皇子若推脱说对此事毫不知情,恐怕没有一人敢替他辩解一句。
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祥兽?赵太师今年的门生朕记得年岁不大,少年英杰却敢殿试一举夺魁,令众臣记忆犹新,刮目相看。想不到他竟愿帮大皇子这个忙……幕得贵,将那玉坠呈上来给朕看看。”
幕得贵听了赶忙将玉匣捧上去,小心翼翼揭了玉匣的盖,一看,呦,真是难得的好玉料,连他都不曾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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