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何人啊?”是狱吏的喊声。武乐贤闻声远望,恍惚瞧见百丈外还有一队人马,身披英甲,面色肃穆,眼熟得很。
可不就是重阳候苏家兵,交过手,化成灰也认得。
“我乃奉皇上之命,将罪人廖玉林交于你等,行至石洲,永不得再回胤城,不得有误!”那领头的人喊了一句。武乐贤起先以为是耳花了,廖玉林可是殿试的状元,重阳候府的功臣,九千岁的亲二哥,就算是落狱又怎么能叫罪人?就算治罪了,又有谁敢将他与自己这等死囚同罪,一路发配了?脚步声自前头近了,他踮着脚只能看见一个头顶,分不出是不是廖玉林,再后来瞧见一抹熟悉的侧影,还真是他!
这今年的状元是傻的不成?殿试一举夺魁也都是假的不成!武乐贤凝望那人徐徐走近,自己知道脸上的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否则廖玉林也不会开口就问:“你这人,瞧见我是瞧见鬼了?笑的比哭还难看。”
武乐贤喜忧参半,眼里是笑,嘴上却骂道:“啧,小生还当何人呢?怎么玉公子也要发配石洲去了?你这拼死抢来的状元名号难不成是弄虚作假了?”
廖玉林身着常服,也是如从前那样洁净,哪怕贬为罪人也用一根木簪拢顺了头发,扎了个书生发。换下状元及第的大红袍,退了官场尔虞我诈的应承笑,廖玉林素面朝天,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显得比从前小了两岁。“我已不是状元了,通敌者同罪,受罚是逃不掉的。皇上仁义,留我一命,终身发配石洲劳役,不得踏出一步。”
“怎么!怎么九千岁没替玉公子……”
狱吏咳了一声,廖玉林住了嘴,朝武乐贤摇摇头,坚定地说:“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我先赶路吧。”
“嗯,玉公子这包袱沉不沉啊?小生替你拎着啊?”
“先别说话,留些力气。”廖玉林回道,瞥了眼阿斐身上五花大绑的枷锁,又怕自己过于冷淡,加了一句:“待歇息了……阿斐有话再与我说。仔细看路。”
武乐贤这会儿子后悔上了,悔自己不该与那狱卒争口舌,弄得浑身上下皆是破绽,狼狈不堪。他点点头,尽量提着脚走路,好将铁链与石子碰撞的动静弄小点儿,朝远在北边的石洲启程了。
一路难熬,两人并排行走,默契却谁也不开口。武乐贤自记事起就是向死而生之人,没舍得心疼过自己,更没心疼过旁人。可廖玉林往他身侧一站,心里的疼痛胜过浑身枷锁的折磨。这一路多凶险,于小状元而言无异于温花置于凛冬寒风中,哪怕九千岁再叮嘱狱卒将人照顾些,离了胤城,谁还能跑回去报信?更别说廖玉林要将他的清高置于何地了,一朝状元贬为囚,这不就是孔雀从梧桐树顶掉进了泥巴坑里?
廖玉林也是满怀着心事。新帝网开一面已经是特赦大恩,为了叫三弟安心,动身前将自己接入太师府,好叫兄妹三人团聚。拂儿自然不舍得,哭得眼睛比小妹还红肿,但也是经过了历练,懂事许多,还知道安抚二哥,说二年后就去石洲探望,末了给自己一包袱的东西,全是路上用得上的。今日动身,怕是再无回头之路,可廖玉林自来胆怯的心却平静下来,离了朝堂的纷扰也罢,兴许石洲会是个好地方。
只是他没想到,武乐贤的境地落得如此凄惨,若不是那双弯起来的笑眼见了自己风流如故,廖玉林怕是要认不出了。
押解赶路自然不会好受,等再歇的时候已经要用晚膳了。天色暗淡,狱吏命手下借着暖风在密林扎起棚子。狱卒纷纷下马,忙活一阵,篝火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升起簇簇红橙。
武乐贤倚树而坐,双腿伸直,膝盖酸得打不过弯来。鞋底已经磨破,脚底火辣辣必定要起血泡。但这种皮毛疼痛对一个刺客而言犹如隔靴搔痒,忍几日就可熬过去。刚喘顺了气,他就四处寻摸着廖玉林的身影,一下就烦躁起来。怎么这小状元这样不叫人省心,非要与狱卒杂混?
廖玉林哪里就愿意与狱卒杂混了,他一介书生,不沾市井气的手,还从未做过这种事。“那位……那位官爷留步!”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心跳如雷,震得天下都知道了似的,“这是……这是……”
“哎呦!廖大人?”几个正商量打野味的狱卒纷纷住了脚,不修边幅地抹着嘴笑问道:“廖大人这是有何贵干?”
“不是大人,我已被贬,各位官爷直呼在下的名字就行了。”方才背在身后的小包袱现下紧紧抱在怀里,里头是老九给的家当,“还请劳烦几位官爷,在下与阿斐……晚膳可有着落?”
“阿斐?阿斐是哪个?这名字花俏啊。”其中一个肤色黝黑的挑高音问着,周围人跟着哄笑,笑得廖玉林不敢言语。那人看这位名满胤城的小状元乱了分寸,起了欺侮之心,又道:“不该是那边坐着的人吧?诶诶,那可是武相府里养着的,听说啊,还在花街里干脱裤子的营生呢,廖大人可别与他走得过近,小心惹一身骚,洗不掉啊!”
这话明里暗里挤兑着廖玉林,毕竟就连胤城的孩童都快知道状元郎下跪求娶武相男倌的风流韵事了,一时沦为笑谈。说着,他以肘撞身旁的人,被撞的狱卒极其不甘愿掏出两个硬干馍,一扔就扔给了廖玉林。廖玉林从未接过扔来的东西,自然拿不住,掉在地上,又引起一阵哄笑。
“这个,给廖大人。既然廖大人识相,我也给大人一句准话,那出城的文书交上去,大人可就不再是胤城中人,而是划到兄弟们的名册里。但廖大人是重阳候的人送来的,兄弟们自然照应着,同为罪人也不给大人上镣,每日几个干馍,也是仁至义尽。至于那阿什么斐的,还是少管!”说完提脚就走。
廖玉林虽然入过朝堂,可终究不是宫里的老人。若没有老九的提点,自己怕是万万想不出这点子来。“官爷留步!留步……这、这是……”他颤着手掀开那包袱,摸出里头备好的银票来,一把塞过去,塞完了急急跳开老远,头一次行贿像做了天下最大不齿之事,“这是孝敬官爷的,拿着吧,拿着喝酒……还望官爷手下留情,给阿斐几个干馍,别叫他死在路上,还有,能否叫在下用用那篝火,离得远远的用就可。”
廖玉林离武乐贤怕是有几百步的远,武乐贤再有好耳力也不是顺风耳,只能依稀从人影斑驳的乱象中分辨小状元的背影。待廖玉林那么一跳,他心里便如明镜了,怕是再自命清高,昔日的状元郎也得给狱卒好处,低三下四地納奉呢。
稍稍一想,武乐贤静如止水的杀心瞬猛间也是一跳,脚下的镣锁分外碍眼了。黏腻发丝遮住了他的左脸,却再也遮不住他天生的断眉。从前当花街倌人,自然要用眉黛将断处填补上,故而无人识得他这凶相。而哪怕他与夫人共浴,也不曾净面,只因世人皆道断眉者为大凶,不可走近,翻脸无痕,下手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廖玉林:行贿这种事,我做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武乐贤:没事,人我来杀,杀了就不用烦恼这些了。
廖玉林:阿斐你给我回来!
武乐贤:我不!
第161章 冤家书生番外(中)
“阿斐,我回来了。”约莫一炷香过后,廖玉林踩着砂石,一脸狼狈的回来了,额头的汗不知是闷出来还是急出来的,几缕发丝黏腻地粘在上面。
“九千岁怎么没保你?”武乐贤吃了满肚子的怨气,最疑惑的还是这个。
“保了。”廖玉林一蹲下,从怀里滚出几个干馍来,灰白灰白透着风干已久的样子。他白了武乐贤一眼,后悔自己真是白心疼了,都沦落成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还不知道收敛,字字带刺。
“当真?那皇帝怎么舍得打发九千岁的亲二哥去石洲劳役?不就是你三弟梨花带雨吹吹枕边风的事嘛。”武乐贤脸向左偏,右锁骨疼得厉害。一脚迈进风月窟,枕过玉臂不下百双,武乐贤顺口将九千岁与皇上的秘事搬上台面,更清楚枕边风的厉害,免不了一阵调笑:“想必玉公子的三弟火候还差些,要不就是皇上这情用的还不够真呐。”
廖玉林直想抓一把沙子将这人的嘴糊上:“保了,没保住不成?看你能言会道,想来还是肚子不饿,今晚就不必填肚子了,最好一路饿着。”
“诶诶,小生胡言乱语,散漫习惯了,玉公子见谅啊。”武乐贤赔笑,也算无心摸清了小状元的命门,说廖玉林自己可行,说他三弟就万万不可了。他一笑,脸皮开着的口子也跟着抻动,疼得他嘴一歪,连忙掩饰:“枉费玉公子饱读诗书,没有小生也不行啊。看这干馍就知道了。”
“干馍又怎么了?”廖玉林问,把小包袱又一次打开。
武乐贤颇有经验,回道:“这干馍啊是风干的干粮,行军或走远路之人必备,只要不受潮能一直存着,硬如板石。需合水来嚼才能咽下,否则噎死人了。要不然玉公子行行好,扶小生去溪边,漱漱口,洗洗头面,也好教你怎样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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