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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林却是有备而来,从包袱里摸出个木碗来,无比认真:“不了,你歇着,我去打碗水来。”说完独自留下武乐贤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直到等廖玉林打了一碗清水回来,武乐贤也没想明白,他这不起眼的包袱里怎么会有个碗。满满当当一碗水,廖玉林自然舍不得都用了,端正放稳,才发觉阿斐看自己的眼神颇为怪异。

“我脸上是有脏污点子吗?要你这样看我。”他问道。走了三个时辰,方才在溪水边一顿饱喝,可见着这人还是气呼呼的,总觉得阿斐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

“没,就是没想到玉公子被贬也贬得如此清高,还有心思收拾个碗。”武乐贤不冷不热地说,总觉得自己是一团烈火烧到了冰面上。若不是小状元惊天动地哭过一场,打死自己也不信廖玉林对自己有心有情。

“包袱不是我自己收拾的,是我三弟。”廖玉林一反常态,宝贝地将小包袱慢慢打开,里头装着什么一览无余:“我不懂人情世故,拂儿在宫里时日久,说多多少少要给狱卒些好处,才拿了银票给我。他随皇上去过北境,途径石洲,知道那处偏远寒冷,还给带了些治冻疮的药膏。除却这个,还有跌打的药酒、止血散和生骨粉,一身厚实些的衣裳,还有就是几双结实的鞋子和擦洗用的帕子,再多也就不敢再装了。”

“真没想到,九千岁还挺会伺候人的,没白当这么多年的奴才。”武乐贤就不喜欢看廖玉林与自己克谨拘礼,提起自己那个给太子当宠臣的太监弟弟倒是喋喋不休。

“拂儿不是奴才,他是为了……”廖玉林波澜不惊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起伏,“他入宫那年……算了,与你说这些个作甚,你也听不进去。阿斐,你过来,靠过来些,把脸转过来。”

武乐贤一听连忙磨蹭过去,还当廖玉林要赏他巴掌,乐呵呵将脸迎着,反正也挨惯了。却不想滚热的脸颊迎来一阵冰凉。“你这是……玉公子这是要?”

“给你洗把脸啊,闻着你一路了,臭得很,你想熏死我不成?”廖玉林不等他说话,兀自撩开了他的头发,错落重叠的血污和脏污顿时映入眼帘,那个挑着皮的伤口横在左眼下,随着眨眼轻颤。廖晓拂自己是随身都会带干净帕子,擦洗也好解手也好必不可少,便也给二哥塞了几条。廖玉林用净帕沾着水,先将污血敷软再擦,冰凉的指腹一点点抠着,血渣混着脏汤子滴滴答答往下淌。等干净了一张脸,廖玉林提笔作诗的手指尽是猩红,就连指甲缝里都满了。

“怎么不出声了?阿斐原来怕疼啊?”廖玉林听他的气息慌了,自己心中也慌乱,挤出一句勉强的话来。明明自己走的时候阿斐脸上只有一道口子,怎么几日不见就多了好几层血痂,莫非是狱卒对他用了私刑,将人打伤了?

武乐贤不知该答还是装傻,犹如被神仙下了个定身咒。自己可是罪孽滔天的刺客啊,掌心被刀子戳穿,浇上烈酒都没皱下眉头。半晌只听:“嗯,怕疼,小生自小就怕疼。”他木怔怔地开口,嘴唇像有千斤重。

“那我轻些,阿斐暂且忍下,等我把这水从头顶浇下,连粘在一起的头发也洗洗。”刺客说疼,恐怕天下只有廖玉林敢信,指尖往阿斐的发顶撩水,拆开黏成缕缕的发丝。实在洗不净的,就摘了自己发上的木簪仔细挑开,污浊的水顺着阿斐的面颊和耳朵淌,淌到喉结那处正好叫木枷给拦住,再顺着木枷流到了地上。

“这样疼吗?”

“……疼。”

“那你别动啊,我看看。”廖玉林说,半跪在地上。脸洗净了,头发也洗的差不多了,他先用指腹轻点着阿斐的脑袋,摸到硬凸之处再撩开看,一看就傻了眼。可不是在狱里叫人收拾了,发根藏了好几个口子呢,许是故意打在里头,从外面看不出来。

“亏着拂儿有远见,备了些好药材。”急过之后,廖玉林取来止血散,用小指尖沾了芥黄色的粉末,一点点塞进伤口裂缝里,怕药性激疼了阿斐,还噘嘴给吹吹。方才喊疼的人静得跟哑巴了一样,不知道想什么呢,廖玉林也顾不上琢磨。最后摸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包紧一把湿头发攥了又攥。

武乐贤像一只头一回被人温柔抚摸的疯狗,咬紧了牙关,浑身难受得僵直。原来,这世上还有上药不疼的时候,还给吹吹,怕是以后上瘾了,自己要日日撞破脑袋了。

“抬头,给你上药。”廖玉林说,没觉出什么不妥来。他只觉得阿斐脸上这伤怕是不好,卷边的皮肉隐隐发着红,不好养了。

“怎么了?这伤吓着玉公子了吧?”武乐贤自己不当回事儿,倒在意廖玉林异样的神色来,“诶,可惜啊,小生这张好脸算是完了,若玉公子嫌丑,往后不看也罢。”他别扭地转过头去,却还仔细留神着廖玉林的反应。

廖玉林倒了一小把生骨粉于掌心,笑得灿烂又可气:“那你转过来叫我好好瞧瞧。呦,可不是嘛,想当初多少夫人只为这张脸一掷千金,这回怕是要留下一个大疤。”

“男子留疤,更显豪迈。也不算丑吧。”武乐贤又扭过脸,这下连肩膀都扭过去了。一时自己也差异,从前他可没在意过自己的样貌。

“丑些好,省得你往后整日沾花惹草,再去招惹谁家的公子。”廖玉林将药粉敷在伤处,提起这个,也不给吹吹了,直接糊在他脸上:“丑了好,要我说还不够,免得再有一位穆家小公子被你哄骗动情,这疤算是替天行道。”

武乐贤早就将小公子的事抛之脑后,谁料小状元倒是有个好记性,怕是忘不掉这个仇,赶紧皱起眉毛来,吸着凉气喊疼。“诶呦呦,小生悔过了,悔过了……玉公子大人大量,别记恨啊,往后小生只与你同吃,同睡,同作乐。”

“谁要与你同作乐!白日昭昭,青天在上,我廖玉林通读史书万册,才不是为了要与你同乐。”廖玉林嘀咕了几句,勉强吹了吹,草草了事。刚把那几罐药粉收了,又拎起一条湿帕来,盖住了武乐贤的脚。

“小祖宗诶,你又要作甚?你是要整死小生啊?”脸干净了,头发也干净了,伤口敷着药,武乐贤也觉得清爽许多。

“给你擦擦脚,我看包袱里那鞋子略大,想必你穿着合适。”廖玉林蹲下详看,果真脚底生了血泡,免不得一声长叹,“唉,等明早血泡破了,敷上药再穿吧。”

武乐贤心里的坚冰一次又一次被撼动着,仿佛听到了破冰碎裂的声音。老天可真是有好生之德,偏偏派个人来整治他。“小生提前谢过玉公子了。”他头一回不知所措起来,抿了抿嘴,问道:“那你……肚子饿不饿啊?”

廖玉林不言语,只点头,肚子早就饿了。他把包袱收拾好,又背在身上,如同雨后嫩叶上的一只新鲜蜗牛,对外界万物毫无防备。

“劳烦玉公子坐过来些,自己吃,也能给小生塞一口。”武乐贤说。

“这个,怎么吃?”廖玉林坐过来,干馍果真硬如板石,敲一下脑门儿都要起个大包。

“先把外边那层硬壳般的面皮剥掉,里头的兴许能嚼。”武乐贤用下巴指着那几个馍馍。

但凡有眼力的人,只消一眼就能从廖玉林的手指看出这人常年与笔墨纸砚为伍,以书作伴。食指与拇指的指腹划有数道细微伤痕,虎口一片薄薄的茧,中指微凸着一个小鼓包,皆是化墨提笔留下的功夫。现下这双手正与那几个干馍较劲,试了几次,可算能吃到里头了。

他自己尝了,犹如嚼蜡,勉强能咽,又往阿斐的口中一塞,道:“咦?这不对啊,你要用膳,他们不将这木枷卸下吗?若不是我在,难不成还有狱卒来喂?”

“玉公子真是会说笑呐。”武乐贤大口咀嚼,猛吞了几下,“恐怕你是忘了小生最擅长的活计了,要是把这木枷卸了,方才与你说话的几人早就不喘气了。”

廖玉林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是啊,他都差点忘记了,阿斐就是武相的刺客,手如刀刃。“那……不然往后你改了吧,把这杀人的习性改了吧,书上写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夺人性命,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才好。”

“小生可成不了佛,但既然玉公子开口了,往后不动杀心就是。”武乐贤呵呵冷笑,自己都对这话半信半疑。小状元一心向善,见不得这些,那就叫他安心做佛去,自己本就是两手罪孽,迟早要堕入炼狱烈火,还怕什么。

“嗯,那好,待明年到了石洲,我看看能否寻个祠堂书院教书去,总归是回不了胤城,安分等待三弟探望就是。其实拂儿他……不是没想保我,你我的两条性命,是皇上用六部摄政的大权与安王换出来的,不管为了何人,你我都得平平安安到石洲去。”廖玉林说道,干馍难啃,每一口都咬得费劲,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阿斐。

纵使武乐贤再有心计,也没料到刚坐上龙位的皇上舍得用权来换九千岁的二哥活命,自己能活只怕是沾了廖玉林的光了。这样算来,小状元这条命堪比半个玉玺,金贵十足,那更不能叫人白白受了委屈。

“既然这样,玉公子就早早歇着罢,当心明日腿脚发胀。你先睡,小生替你看着包袱。”武乐贤叼着干馍,吐字含糊不清,心里却明明白白的,凝望远处狱卒的双眸闪出一瞬不羁的精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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