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兄别来无恙。”少侠拱手,想起了他和方思明的第一面。
“麻烦自然是有的,却是不足挂齿。”叶盛兰笑:“看这里风景大好,忍不住过来瞧瞧。”
越是这种人越不会真的凋谢,他们会很顽强的任凭每一阵秋风践踏,再无比顽强地挣扎着活下去。
少年于是缄了口,安静地听楚留香和他闲话,说山川风物、说奇人异事,最后说到那一夜的少林寺:
今上宽仁,并未处死朱文圭,只令终生囚于宗正寺,非死不得出。那贼首听到圣意之后并不谢恩,只神神叨叨地蹲在墙角摇了半晌铃,再把铃铛碾成粉,一点点洒到义子的尸身上。
——死都死了,就圆他的心愿吧。反正他再也没有机会背叛自己了。
当值的侍卫起初还担心里头有什么凶器,几次三番夺过来,那铃铛却真的只是逗弄小儿的铃铛,只好作罢。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朱文圭才彻底疯了,见人便咬,宛如野兽,情状可怖。
少年只出神地听着。也是奇怪,他清晰地记得方思明的血是温热的,清晰地记得他到死都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后来的记忆却尽是模糊,像是醉酒之后的断片,尽数被人截断而去,只有些许模糊残忍的倒影。
有的话本里说他胜利之后和同道志士们欢饮达旦才散去,有的说他力竭晕厥,手中的刀还死死插在贼首的肋间;还有的说他心怀大爱,静静地为敌人颂了一夜的经。每一个说法里他都光辉灿烂,心地坦荡。
可能是第二种更准确些:那刀插得太深了,他拔不出来。他不过清醒到了方思明断气的那一刻,至于后来——
“那方思明……他的坟茔在哪里?”少年握着青瓷杯,杯内的水不住地晃。
“若是少侠想看,盛兰可以带少侠一同去。”
“倒也不必麻烦叶兄一道,我自己……”
“楚某和小友一同去吧。”楚留香摇了摇扇子,“到底是故人。”
少年于是又缄默。
坟头不出意料的小,却不太凄凉,少年盯着看了许久,没动,也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叶盛兰还在旁边轻声哼了两句诗。
倒是苏蓉蓉握了一捧花籽,问要不要种在边上。
“别!”少年失声,又惨白着脸低下头,低低说了句“走吧”——总是不想看到有东西吸取他的血肉长出来。
姜疏是万圣阁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人。他头一次回去了逍遥山庄的遗址,坐在满目疮痍中,觉得自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夜的瓢泼大雨里他想到了许多人,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紫音,最后想到了死在那里的慧嗔——好一个秃驴,矫言伪行、假仁假义、做张做智,临到死了还要闪回到他的脑子里!呸!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已经开始溃烂的脸庞有些疼。
好在这里月黑风高,没人瞧得见。他嘟囔着,一瘸一拐地往老屋里走。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前狠厉剑气一闪而过,漆黑身影宛若凭空而来,冷冽的刀锋狠狠抵在了他的腰间,“站住。”
“是谁?”全天下都是仇家,姜疏对此并不意外,却隐隐有了奇怪预感。
少年闻言,细细调整了刀锋,正巧让豁亮的剑光映出了姜疏脸上丑陋狰狞的烂疮,也凛凛地映出了自己冷峭的面孔。
“为何要杀我?”姜疏不恨,只是觉得奇怪。
“你害死了他。”这样的说法是毫无依据的,少侠却凭着这没有半分的道理活下去。
“真是怪了,”姜疏冷笑,“把刀刺到他心脏里的人是你,名利双收的人也是你,你这会儿来杀我?等等……”
他望见少年眼神僵直无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浑身上下有些发冷,“你……”
他没能说完,鲜血便从脖颈中喷射了出来,像是月色之下的一小股喷泉。
这死掉的姿态和当日的噬心鬼王很像。
而少侠沉默不语,擦干净了剑刃,把它丢在一旁的剑匣里。沉闷厚重的匣子里已经有七十六把剑,六十六条人命,加上这一柄便是七十七条。
总是要有人给你陪葬。
剑盒随着他的脚步一阵阵阴森的撞击声,而少年目标清晰地往东边折去——
不多时便到了。
小小的坟茔沐浴在冰冷月光之下,看不出是否真的得到了永远的安宁。少年也不敢看。
他只是拿出第一把剑,插进地里,再□□,一小捧坟上的土就松开了;一把剑很快就卷了刃,他便换另一把。劲瘦十指被磨得出了血,滴滴答答落在了泥里。
真好啊,少年想,让他也知晓一下我的血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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