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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西斜。满园皆是馥郁的牡丹香气。丐帮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猜拳、垂钓,投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春和景明,流觞曲水。乔帮主好风雅。”

慕容复凝神盯着棋盘,头也不抬,顺口说了这么一句。

乔峰不答,于对弈的二人旁边悄然打横落座。

“乔帮主海量,今日想必跟弟兄们喝得尽兴。”奚长老笑着接口道,伸手落下一黑子。

“今天来的客人少说有二三百人。我瞧贵帮主倒真是尽兴,来者不拒,跟人人都干了三大碗。”慕容复微笑,伸手至棋篓中摸出一枚白子。

“我确是有些过量了。”乔峰笑着打圆场。

慕容复手执棋子,在棋盘边轻轻叩着,凝神思索下一步棋路。闻他此语,抬头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

乔峰望着他微笑,刚要作答,这时忽然一阵风吹来。

二人原是坐于山石后对弈。石边疏密有致,植着几株牡丹,几近一人高,鹅黄魏紫,花朵几乎有碗口大小,开得华美烂漫。这一阵风起,落英缤纷,棋盘上、棋篓中,杯盘中,慕容复的白衣、发上,纷纷扬扬,俱落满花瓣。他大概也喝了一点酒,眉梢眼角微微泛起酡色。

乔峰一时忘记了刚才想说什么。他顿了一顿,忽转开话题道:“这次呆多久?”

慕容复轻轻拂开棋盘上一瓣落花,面露歉意,道:“本想多留两天,但不巧月初王介甫过世了。只怕乱中生变。我得尽快赶回东京。”

奚长老闻言,摇头叹道,“王相公虽然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推行新法,一生却当得起‘孤介正直’四字。我听闻,他这一去,虽是政敌,也无不哀恸。”

慕容复沉默一会儿,忽道:“真要论起来,青苗、差役,并非恶法,本意是富国强民。然而几年前我在边关,却见多了当地百姓饱受新法之苦,有的人家偿不清青苗债务,卖儿鬻女,倾家荡产。细究起来,还是上行下效的问题。 ”

“去了一个‘拗相公’,又来一个‘拗司马’。”奚长老感叹。

慕容复并未立刻接话,于棋盘上落下一子,方道:““拗司马”并不是那么拗。前日高太后召司马相公与我入对,商谈割六寨与西夏一事。谈到夜深,说服了他,六寨只交还二寨。但如今他卧病不起,已不能朝。只不过朝中力主割地求和的臣子,却不止司马相公一个。”

乔峰刚才一直沉默,这时却忽地开言道:“慕容,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复挑眉道:“但说无妨。”

乔峰正色道:“西夏六寨,兰州、塞门、安疆、米脂、浮图、 葭芦。这其中有一寨还是当年你我并肩打下来的。这几个地方,田地贫瘠,不能耕种。地非险要,不能守御,如同鸡肋。倘若西夏与宋边界起了冲突,首当其害的,还是当地民生。倘若交还这六寨,便解决宋夏之争,不费兵卒,亦不令民生凋零,又何乐而不为?”

慕容复耐心俟他说完,并不立即回答,提壶斟了一杯酒,仰头一气饮尽,方摇头道:“并非长远之计。乔兄,你想想,西夏虽为小国,却不甘臣服于大宋,国民以战养战,倾国之力,屡屡犯境。乔兄岂不闻:非战之罪?”

他顿了一顿,叹道:“推行新法的王介甫人品没有问题。反对新法的司马相公同样当得起‘正直坦荡’四个字。他二人行事都无愧‘仁义’之称,然而一个陷民生于水火,一个害得朝堂分裂。这又岂是‘仁义’二字所能解的僵局?”

乔峰忽地“哈哈”长声大笑,笑罢恳切道:“我是个粗人,又喝多了酒。说错了话,你莫要怪。”

“我若有心怪你,只怕早就跟乔兄生分了。”慕容复微笑,复斟一杯酒,仰头饮尽。“不怕乔兄笑话,我也是武人出身。这一两年身在朝堂,步步留心,如履薄冰。倒是跟丐帮兄弟们相聚时最是自由自在。”

“既然这样,将军常来便是。”奚长老笑眯眯地插嘴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免去我们听乔帮主时时念叨。”

慕容复不应,垂头注视残局,眉心渐渐蹙紧,手执一枚白子,举棋不定,沉吟了半天,忽丢开,将面前棋盘一推,大笑道:“我认输了!奚长老好棋艺。晚辈哪敢多来讨教?倘若走动得再频繁些,只怕我全副家产都要输给贵帮了。”

“那又怕什么?”奚长老一五一十地数着棋子,仍是笑眯眯地道。“反正迟早都要过来的。”

☆、第八章

“Yet what the best is take the worst to be. ”

—— William Shakespe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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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伤得怎么样?”

慕容复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熟悉,然而又极为陌生:他鲜少如此,焦灼到近乎失态。

院门口有马匹嘶鸣。有人声轻声交谈。随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甲胄轻轻叩击腰间佩剑,是乔峰听熟的声音。

慕容复随着四下弥漫的暮色出现在门口。他身披银色甲胄,头发于脑后束起,眉心刻着两道深深的、忧虑的纹路。他肩上的猩红斗篷在水蓝的夜色里像野火一般,眼睛里也燃烧着野火一样的光彩。

那一刻乔峰略略怔了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年轻骄傲,意气风发的慕容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于东京有幸得见的是一个“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慕容复。他像玉一样冷静、世故、八面玲珑,赴该有他的约,结交该结交的人,对一切人和事都没有特别的兴趣,透着丝丝缕缕的疲倦和燃烧成烬的气味。

自司马光驾鹤西去,旧党把控朝野。慕容复身居殿前禁军军马司指挥这个不容易得罪亦不容易讨好的职位,这五年间,他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波澜大概就是率领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禁军,轰轰烈烈抵抗了一回由东京城衙门主导的南熏门内贫民窟拆迁,并因此而受了一次处分。

他像他那匹御赐的白马,英俊而不合时宜,踽踽行走在东京的街道上:他们哪里是政治动物。他们属于边关和连天的烽火。

这几年大家都忙。慕容复和乔峰差不多一年才能见上一面,每次不及叙尽别后诸事,匆匆即又分离。上一次话别的时候,乔峰瞧见慕容复鬓边多了几茎白发。当时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边关的风霜未能摧折的,东京的繁华却险些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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