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父,”瀛公子的神情木然,苍白的唇翕动道,“只是……汗水罢了。”
男人的指腹慢慢擦着他的脸,到了眼角时——用力地一摁。划开。
那轻薄的皮肤被指甲给擦破了,鲜艳的血慢慢地凝聚成细小的珠子,比南疆的宝石还要艳丽。
郑侯看了眼众臣,沉声说:“子瀛的这份寿礼,甚得寡人心。”瀛公子退了两步,朝他的王父跪拜而下,“子瀛谢王父嘉赏。”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群臣纷纷恭贺国主,有此称心如意的儿子,暗处里,狴公子攥紧十指,指节用力得泛白……他冷不丁地一勾唇,带着扭曲而又病态的快意。
便看一个内侍用玉盘端着一杯酒过来,瀛公子抬起眼。他看着那一杯酒,脑海里匆忙掠过了这些年来的岁月,不论是那跳舞的疯妇,惨死的下人,还是不知道已经被扔在哪个角落的草蚱蜢,这些混乱的回忆当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男人拥抱他时的热度,那些缠绵又大胆的呓语,吹拂在颈脖之间的粗重鼻息,组织在一起,成了他疯狂又甜蜜的噩梦。
瀛公子很清楚,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瞧着他,他的人生如同浮萍,过去卑微如尘埃,如今他的一个念头,即将动摇整个江山乃至苍生万民。公子忽地一笑。
众人就看,瀛公子双手拿起酒觞,少年明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王父雄才大略,经天纬地,以迅猛之势统一这一爿江山,纵看这千年,如此伟大的功绩,又有谁人可及。”此等溢美之辞,想必国主再耳熟不过,可却没有人能像瀛公子说得那么赤诚,那么触动人心。也没有人没有注意到,郑侯的视线,那黑黝黝的眼里头,酝酿着何其可怕的焰火,随时都可以让这座宫殿里的一切灰飞烟灭。他们都以为,瀛公子会将酒敬给国主,然而少年却是微笑,说道:“此后,子瀛必日夜祈愿,王父达成夙愿,千秋万载,唯我郑国之天下。”
“——子瀛!”是狴公子嘶吼了一声。他一有动作,本该在暗处的武士都要发动,但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柄寒剑横过狴公子的脖子。狴公子睁大眼,看着他的门客,一脸难以置信:“你……你竟是……!”
上头,酒觞“当啷”一声落地。
瀛公子呛咳几声,单膝一屈。他两眼通红地看着那袖摆上的龙纹,颤颤地释出一笑:“王父……原来早知道了。”
群臣哗然,殿外顿时响起了刀剑声。有人刚要站起,郑国的武士就亮出了长刀,殿门“空”地一声合上,这下子,不论奸忠,所有人都插翅难逃!
台上,郑侯静静地看着脚边的人。他脸上没有表情,却无故地令人胆寒。他对着子瀛沉沉地道:“酒里无毒,你很失望?”那声音恍如刀刃,穿过公子全身。瀛公子无言地抿紧唇,神情是如此绝望。
无极寒声一笑,那模样令在场的一些人,恍惚看见了许多年以前,那执刀杀入王宫的男人。他的面目如此艳丽,像是全局在握,谁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唤了一声:“宫先生,将人带来。”
挟持了狴公子的门客喊了声“是”,他将狴公子给拿住,推到了台下。狴公子狼狈之极,他神情愤怒又恐惧:“王父、王父,不是我!是他们、是他们撺掇儿子——”在他开口的当儿,就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外公还有母亲都被抓了起来,尽数羁押。
无极冷冷地看着下头:“如果这一时候,你肯放胆一搏,寡人还可看在你有此胆色、神肖寡人的份儿上,赐你全尸。”郑侯的一句话,就轻易定了他们所有人的罪名和刑法。狴公子看着自己的门客走到郑侯身后,突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他慢慢地抬起眼,看着他的父亲,神色渐渐变得癫狂:“儿子……那你配做一个父亲么!”
狴公子踉跄地爬起来,在上千的人的眼前,指着郑侯嘶喊:“虎毒尚不食子,有你这种设计陷害儿子的父亲么!这都是你的局,你派人到我身边,教他蛊惑我,给我挖了个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无极危险地眯起眼,他寒声道:“你若对寡人没有二心,就不会中计,你终究是寡人的儿子,那寡人便舍不得杀你。子狴,害死你的,是你自己。”
狴公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到了瀛公子身上。原来,王父……王父都是为了他……
就看狴公子霍地抽出袖子里藏的剑,爬上台刺向瀛公子,可在他这么做之前,就有武士拔剑,莲池的水溅起,暗红的血逐渐将清澈的水池给染成了鲜艳的颜色。
外头的刀剑声渐渐弱下,不知是谁先跪下来,跟着所有人都跪倒,他们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一齐喊道:“国主饶命——”
原本谁都没有料到,这合该记载如史册的辉煌之夜,居然会如此充斥着暴虐和血腥。子欲弑父,而父终杀子,这是一场用鲜血滴染的盛宴,而最后的赢家到底是谁,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
凌空飞来一只冷箭。
它出现得如此诡妙,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地一样。
无极看到了箭,他没有动,他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生命迟早会在这样局面下终结。他应当可以避开要害,可是宿命是如此地诡谲,远在他反应之前,子瀛却比他更快。箭从郑侯的身后飞来,子瀛先看到了它,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当初被射死在箭下的那个脔宠。这王宫里,有无数的怨鬼,它们躲在暗处,没有喜怒,连怨恨都没有,它们只是旁观着这一切,它们什么也做不了。
箭穿过了瀛公子的肩膀,那强力的冲击几乎把他钉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先坠进了男人的胸膛里。他倒下来的同时,他听见了男人的暴吼:“留活口——!!”
箭上有毒。
武士将丁六给抓住,他本来是这些武士的统领,谁想,最想要郑侯的命的人,是他。
每个武士的箭都粹着剧毒,那是郑侯的旨意,他要被箭射中的人,没有活命的机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他的残暴和无情,又一次断绝了自己爱的人的生路。
瀛公子一动,鲜血就从嘴里漫出。那一只手拖着他的脸,被他的血给染红了,它在颤抖,如此地害怕。
“无极……”少年的唇轻轻动了动。无极直直地睁大眼,他的额头抵着他,他说了很多的话,瀛公子却听不见了。
他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好像墨水搅和在了一起,犹如过了数百年那么久,他猛地一醒。
瀛公子怔怔地坐直了,被擦得光滑明亮的地上,映出了他的模样——一头青丝里夹着白发,五官有着岁月沉淀的痕迹和瘆人的苍白,他身上玄黑的袍子绣着龙纹。
他是郑侯的长子瀛,亦是齐朝的亡国之君——季容。
这里是二十三年前的金麟殿,他甚至还能清醒地听到外头兵荒马乱的声音。
在齐王的正对面,跪坐着一个僧人。那僧人面相白净,长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没有人可以记住,他真正的模样。
僧人朝他缓缓莞尔:“王上,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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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2.0章。还有一章结局和尾声,今晚更。
第三十八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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