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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前,郑侯无极率军攻入临缁,血洗齐宫,而齐王季容自戕于金麟殿。可是,这当中,还有一段故事,无人知晓——

“王上与贫僧有过约定。”僧人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至齐王的耳边,“王上虽与少年无极分别,可是,王上的心一直留在他的身上,哪怕是将死,也想要再见他。”他的声音悠远而平静,“可是,你是齐国的君主,而他是杀你臣民的敌人。你的身份,让你必须对你死去的臣民有所交代,你不能给你自己这个机会。”

——在齐王寻死之前,一个僧人出现在殿中。他不知从何而来,行踪比鬼魅还要飘渺,然而季容却知道,只有他能实现自己荒唐的愿望。

穿着王袍的男人接着僧人的话说:“故此,寡人便与你有约。只要,你能让寡人从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好,寡人愿以一切相赠。”他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倒映,感叹道,“谁知,寡人竟成了他的子嗣,实乃造化弄人。”

“非也。”僧人笑道,“无极曾以血肉饲主,齐王投身为其子,也是以血肉偿还,命该如此。”

季容两眼如蒙着水雾,他许是想到了子瀛和无极之间的种种纠葛,不忍地叹:“原来,如此。”

杀伐声越来越近,时间所余不多,季容也知这鬼僧有通天遁地之能耐,行径非常理所能推断,他又想到自己中箭之际,无极紧紧地抱着他。他自无极幼时,一直看着他成为郑侯,从不见他轻易落泪,无极成为国主之后,心境更是变幻莫测,不可参透。

季容不由问:“若……当年,寡人没带他回宫,他又可会遭受如此多的变故和痛苦?”僧人道:“少年无极和齐王之间的相遇乃是宿命,就算王上刻意回避,无极也终将与齐王相遇,齐王也将成为他生生世世的软肋。”

“如此……”季容忽觉此生再无遗憾,死前对无极的思念和眷恋,似乎也逐渐能放下来。

僧人见齐王已了却心愿,脸上笑意更显:“既然如此,贫僧是时候向王上收取报酬了。”

季容自重遇僧人,就已经猜到,这鬼僧是来向自己讨要助他回到无极身边的酬劳。他亦不推辞,坦然道:“请直言罢。”

齐王曾经思量过,鬼僧所要之物究竟为何物。莫非还是江山国土,金山银山,他逐一想来,只猜鬼僧要的东西,必定不凡,却没想到,那僧人开口说:“贫僧要的,是无极对王上的痴念。”

痴——?季容一怔。

凌乱的步伐声近了,僧人的两眼幽黑无光,声音依然平稳而清楚:“不错。郑侯对王上的痴,已深入骨血心魂,人间难得,十分之珍贵。”他语气森然道,“贫僧取走了郑侯的痴念,他就会忘记与齐王之间的纠葛,还有同公子瀛的爱恨。待王上醒来,那将不再是那痴迷于你的无极了。”

僧人道:“王上为君时勤政爱民,功德无限,只要王上愿意,就可以跳出轮回,公子瀛也不必受父子奸辱的折磨。”他向齐王伸出手,轻道,“王上可愿意随贫僧离去?”

那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

——如果这时候,齐王随着僧人而去,这世上就再没有子瀛这个人物。无极仍可贵为国主,震慑天下。最终,他会一次宫变当中,惨死在毒箭之下。

季容从容地站了起来。 “铮”地一声,他拔出了宝剑。

鬼僧的声音随着风而来:“看样子,王上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的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可惜。

齐王将剑抵于脖间,在死前,他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不管僧人问他多少遍都一样,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乱军一冲破殿门,看到的画面,就是那泼到王座上的鲜血。墙上的龙眼点着一滴血珠,无声地滑下来……

“……!”床上,公子瀛猛地睁开眼来。他看到的是已经落了漆的床,微寒的室内,只有一点可怜的烛光。他身上还缠着血布,凄凉的内室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这儿没有巴结讨好的侍从,只有铁面无情的武士。他们把守着门,在那一场宫变之后,所有存在嫌疑的人,都被囚禁了起来,瀛公子因为护驾有功,所以在他醒来的时候,才没有被关在寒冷的死牢之中。

狴公子已死于乱箭之下,他的母亲也被吊上了房梁,亲族更是无一幸免,其他受牵连的人,细数下来,几近数百,当中不乏勋贵王爵,炮烙凌迟,血流漂橹。

经此一遭,郑侯对自己的公子,猜忌怀疑远胜于父子之情。二公子棂暗中察觉到三公子意欲谋反,却压着此事,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虽无明确证据,但也被郑侯举家羁押于府中。大公子瀛本和三公子合谋,临时倒戈,虽救王父于毒箭之下,也不能将功赎罪,郑侯将人软禁于宫中,不闻不问,也许是打算熬死大公子。可是,这长子平素身子羸弱,不经半点风吹雨打,此次中了毒箭侥幸存活,还慢慢地好了起来。

那就是天不绝他的命。

子瀛坐在床上,如今所有人都对他避恐不及,只有长乐郡主愿意冒险来见他。她带了三层的食盒来,多亏她这些时日暗中接济大公子,子瀛才能苟活到现在。

“哥哥趁热多吃一些,不够的话,这儿还有。”郡主看着瘦削的少年,眼眶微微红着。反倒是瀛公子出声安慰她,“有什么好伤心的,我如今全须全尾,已是行了大运。”

长乐郡主只觉那巨变之后,好多人都变了。国主变了,哥哥也变了。她望着公子清澈的眼睛,仍有诸多的不忍:“哥哥且再忍耐一时,国主只是气疯了,他如何忍心,真的让哥哥受苦。”瀛公子听到这话,并未反驳什么,长乐郡主见他如此乐观,不由一叹,“哥哥变了好多,以前……哥哥的心胸不会这般开阔的。”

她自是不知,瀛公子已想起了作为齐君的记忆。一个人如果死过了一回,那还有什么值得他耿耿于怀的。虽无极已忘了与他之间的种种,他自醒来也不曾见过他一眼,可从他人嘴里,知道无极安好无恙,那也就足够了。

两人轻声说话间,忽有一内侍推门而入。这阉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令郡主暂时回避,长乐不肯走,她扶着瀛公子起来,好跪下接旨。

阉奴到底不敢得罪受宠的郡主,就展开布帛,宣读道:“国主有令,长子瀛勾结奸人,欲谋害父上,虽悬崖勒马,以身护主,然功不足抵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决议流放长子瀛至边疆修葺城墙,钦此——”

只看公子一脸怔怔,良晌,才像是回魂了一样。他双手接过谕旨,眼里笼着朦胧的水雾,脸色依然平静:“谢王父恩典。”

郑侯给诸公子一一定罪,二公子棂终身幽禁,其母和族人赐毒酒。大公子瀛贬为庶民,流放塞外,没有国主的命令,终身不得回朝。唯一幸免于难的人,算下来,只有四公子燮了。

国主的旨意一下来,就令瀛公子翌日立即启程。他只被容许带上一些贴身物什,不许任何仆人相随。瀛公子身无长物,只有带着一件行囊,还是长乐郡主悄悄托人塞给他的。他被押上马车之前,没忍住向内侍塞了一锭银子:“可否让我见国主一眼,国主今日有大朝,你让我在宫道上远远看一眼就好,只是看一眼——”内侍将公子一推,那清瘦的身子踉跄地退了退,差点摔倒。

见公子站稳了,内侍冷着面,说:“还是快启程罢,晚了时辰,国主改变主意,那就不好了。”

最后,瀛公子孤身坐进了车中。临去时,他又看了眼这座王宫,天色微熹,它浸沐在柔和的日光下,如此宏伟而孤寂。

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三个月。

大雪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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