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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早回来,你赶紧联系一下教育局的张主任吧。他妈这一死,他们三兄妹就成孤儿了,而且都是黑户,你把情况跟他说一声,得赶紧想想办法怎么安置。”

陈云旗顿时皱眉道:“孤儿?阿措曲比又没死,他们家不还有个奶奶吗?没户口又是怎么回事?”

唐俞韬咳了几声从床上爬起来,电话里被褥窸窸窣窣地响着,“唉,之前没跟你说,盛勤志的亲生父亲就是喝多酒摔死的,他妈是带着他们三兄妹改嫁到阿措曲比家的,跟两个男人都没领结婚证,孩子自然就没户口啊!出去上学是张主任给想办法解决的,他前段时间还跟我说得赶紧想办法给孩子上户口,这下又出这么件事!”

这个情况简直出乎意料之外,陈云旗有点愣住了。唐俞韬又接着说:“阿措曲比不是傻子,又不是亲身骨肉,吃饭读书都要花钱,他是不会要这三个孩子的。”

挂上电话,陈云旗的脑子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他心事重重地回了屋,一进门,盛勤志跟姐姐盛华娟泪眼婆娑地迎了出来,姐弟俩一头扑进陈云旗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陈老师...我妈妈没了...我妈妈是不是没了!”

陈云旗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蹲下/身搂住他们,轻拍着两个孩子的后背结结巴巴地说:“先别急,别急...等你们爸爸回来...”

盛勤志的大哥盛勤勇是全村读书成绩最好的学生,从前被当做贫困地区的优秀学生代表上过好几次电视。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拼命克制着情绪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弟妹恸哭,把自己的衣角都揉皱了。

三三妈、三娘、哑巴妈和村长老婆等妇女们都留下帮忙照看孩子老人,七手八脚忙里忙外地准备起死者的身后事。虽然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尸体,但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昭示着这个不见了的女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饶是再等一天,也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了。

村长老婆已经率先联系上了盛勤志妈妈的娘家人。她是从对面山上嫁过来的,对方一听到消息立刻表示要携家带口马上赶过来。除了娘家人,天云村一到六组跟他家相熟不相熟的,都陆陆续续赶过来参加葬礼了,这么一大帮人要吃要喝是最大的问题,三三妈吩咐村民帮忙把盛勤志家的牛羊猪鸡全部赶了回来,忙活着杀牲口准备吃食。

陈云旗和三三带着三个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一时竟分不清这家究竟是有丧事还是有喜事。

新年岁首,原本安详喜乐的气氛变得沉重又匪夷所思。

陈云旗站在院子中央,忽感脸上有点潮湿。三三轻轻拽了拽他衣袖,示意他抬头望向天空。

“哥,你看。”

烟花易冷,绚烂的夜晚过后,天云山间纷纷扬扬飘落起了细碎的雪花。

第四十三章 火葬

天云村处在庆口河峡谷和高山峡谷中间,常年燥热缺水多风,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冬季很少会下雪。

这场雪来得突然,大家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和手中的事务,纷纷抬起头望向天空。

零零散散的细小雪花纷纷落下,触地即融。三三的睫毛被打湿了,他揉揉眼睛呼出了一口白气。

“好冷啊。”

他这么一说,陈云旗才感觉到今天真是出奇的冷。他把三三的双手捂进自己掌心,捧到嘴边呵着热气,又怕人多眼杂被注意,将搓暖了的手放回他的衣服口袋里,轻声对他说:“进屋吧。”

屋里盛勤志姐弟还坐在火塘边埋首抽泣,三娘和哑巴媳妇在一旁边烧茶边耐心安慰着。看着三个可怜的孩子,陈云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他们忘记了昨夜的情爱,顿生的变故让每个人心中都百感交集。

大家就这样相对无言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个早已尘埃落定的坏消息。

直到正午时分,外出寻人的大队人马才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归来的人和马都挤在院子里,大家都累得够呛,一个个冻得直跺脚,纷纷掏出烟来互相点着,能进屋的进屋,进不去的就蹲在墙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阿措曲比在三三爸爸和李汉强的帮助下,把马背上的尸体卸下放在院中间。那尸体被破衣烂衫从头到脚包了起来,陈云旗离得远,只看清露在外面的一只没了鞋的脚掌,沾满了污泥和血水。

阿措曲比家所有的酒坛子、酒桶都尽数端了出来,男人们喝着酒暖身,听村长安排着接下来的工作——有负责准备烧尸所需的木柴和物品的,有负责跑腿去请“苏尼”来做法事的,还有负责打牛的。

彝族不兴土葬,皆是一把火付之一炬,连骨灰都不需要留存。天云村除了盛勤志兄妹,没户口的还大有人在——他们的人生省略了诸多繁琐的章程,没有街道办和户籍警上门检查登记,没有刑侦人员会来查明死因。他们出生不需要被许可,读书不需要有身份,结婚不需要宣誓登记,死亡更不需要声明和缅怀。

盛勤志的妈妈属于非正常死亡,除了火葬之外,还需要请巫师到家中驱邪。按彝族丧葬传统,丧家要杀牛以殉死者,同时款待参加悼念的人。一牛一羊一鸡三样为佳,有些黒彝地区的丧葬则以杀牛多者为荣。

对面山上死者的娘家人也在这时赶到了,十几个黒彝无论男女全都缠着头巾披着蓑衣,肤色一个赛一个的黑。他们打着彝语同阿措曲比和村长交谈着,陈云旗听不懂,只从他们的表情和口气中察觉到谈话的气氛似乎很紧张。

三三在一旁压低声音朝他解释道:“他们在怀疑盛勤志妈妈的死因,认为是阿措曲比打了她逼死了她,吵起来了。”

以陈云旗对阿措曲比平日的耳闻和了解,他认为这是极有可能的,甚至就是事实,可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仅凭阿措曲比一张嘴,想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所有人也奈何不得,除了不痛不痒地咒骂一番,那些黒彝也只能妥协,挨个儿辨认了一遍尸体,就全都坐到里屋喝酒抽烟去了。

原本就狭小局促的几间破屋子里挤满了人,厨房的灶台上三口锅都煮着肉,盛华娟作为家里的长女,被指使着跑前跑后端茶送饭。堂屋的四方桌上李军已经吆五喝六地加入了打扑克的阵营,花花绿绿的小面额钞票胡乱扔了一桌。屋子里酒气熏天乌烟瘴气,盛勤志哥俩躲进卧室蜷缩在床上不住地抹眼泪。门外没有几个人在乎他们惦记他们,也没有人能让他们依靠。他们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更不知过了今夜,明天又该何去何从。

看着眼前有些荒诞的一幕,陈云旗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天实在太冷了,三三冻得直哆嗦,陈云旗干脆跟三三爸打了声招呼,准备领他回去添衣服。

出了屋门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不高,头发有些长遮住了眼睛。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有几分俊俏,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衣,手里抱着一捆柴正要往厨房走,见陈云旗垂头丧气地出来,便主动朝他打起招呼。

“你是陈老师吧?久闻大名!”

陈云旗听他讲话带几分斯文客气,便友好地冲他点点头,“嗯,你是?”

那人一笑,露出两颊俏皮的酒窝,“我是阿姆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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