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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再好不过。”朱仙婉说,又想说“谢谢”,但竟然说不出口。段岂尘放下琵琶道:“其实这些年我不敢弹,还是因为,我一旦弹了,宫中又会有许多流言蜚语。我不想让这样的曲子被流言糟蹋了。但今日和你一弹,想起许多旧事。其实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呢?我是将曲子献给皇后的。”

“宫中流言,多诬赖你涉嫌谋害姐姐,实在可笑。以前我都曾经相信过,没过多久一想,根本不可能。这些人议论了这些年,除了蠢,大概就是无聊了。”

“你当真不信?”段岂尘定定地看着她。

朱仙婉一愣,“我为何骗你呢?”

段岂尘笑了,又回到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花般的状态,红则是因为饮酒之后面颊微微发红。她笑着让鲜卑婢女给朱仙婉上茶食,幽默地威胁道:“今日兴致好,你不许回去了,在这里吃完再走!”

朱仙婉却难得答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75}真人真事,见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与崔浩。

{76}此处为作者杜撰。

第二十三章

六月初十,皇后寝宫,崔玄寂站在殿门口,而凤子桓正站在朱仙芝灵位前上香。凤子桓凝视着木牌上朱仙芝的名字,凝视着自己给她的谥号“宣”;崔玄寂则凝视着凤子桓的背影。

她曾经听人说,每次给皇后上完香,皇帝都会在灵位前站一阵子。等到仪式结束,她会让众人都离去,自己留下来,在灵位前站一阵子。这一刻殿内很安静,好像能听到熏香缓缓燃烧、慢慢崩解的声音。

这些年过去了,凤子桓很少在心里对朱仙芝说话了,除了今日。平时,无言的沉默仿佛更加合适。她想起自己的亡妻,仅此而已。一年之中只有今天,她可以假装朱仙芝还在世上,两个人说说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自己再也不和朱仙芝商量什么国家大事,政治斗争,只说说家长里短,说说孩子们,说说今年的桃花与荷花开得如何。

有一天梦见朱仙芝,她对朱仙芝说,我这样不放你走,你会不会恨我?梦里朱仙芝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微笑着,没说话。于是她哭了,哭着醒来。梦里,她还哭得抽噎,像个孩子;醒来,眼前是空寂的寝宫,她在黑暗中无声垂泪。

她从灵前走开,坐到自己的御座上,让孩子们上香。看着孩子们,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堆仪式?繁复,劳师动众,其实朱仙芝不会喜欢吧?可是朱仙芝会做和在世的时候的许多选择一样的选择——接受,向自己妥协。事实上,若非当时为了把仪式搞得阔大悲壮来发泄自己的悲哀,许多环节根本没必要设置,都是无用和浪费的。

凤煦上前念了自己做的《思母诔》,辞藻清简,并不过度表达自己的哀伤,只是追思以往朱仙芝还在时的小事,怀念曾经的快乐,然后向逝去的妈妈报告自己的成长、表达自己的喜爱,最后才说,如果有机会,多希望神人可予机会,让我们一家四口,短暂地重新团圆,哪怕只一瞬也好,她自己还想靠在妈妈的膝头,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念完,在场的许多旧日宫人已经泣不成声。凤子桓含着眼泪,夸奖她写得真好,进益很大,朕很欣慰,你母后想必亦如是。

换凤熙上来,凤子桓见她什么都没拿,就知道她大概准备背诵。当年朱仙芝去世的时候,凤熙才两岁多,看似对母亲没什么记忆,实际上感情很深,没有几天就理解了母后去世这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哭了数日,谁劝也停不下来。这孩子其实很早慧,聪明外露,看上去无所在意只喜欢玩,实际上是情深之人。

凤熙这次准备的是背诵《蓼莪》{77}:“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她改了词,以免后文有些尴尬,但是背着背着还是哭了起来,尤其是到最后背到“民莫不榖,我独不卒”时,一边哇哇地哭,一边努力控制自己尽量把最后一句说完。等她背完,凤子桓招手让她过来,把她揽在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吻着她的额头,轻轻哄她平静下来。

然后行礼的是两位后妃。朱仙婉作为司仪,这时候自己也下来,和段岂尘站在一起。段岂尘穿着极其朴素的衣服,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东西是一支金步摇。这只金步摇她只在这天戴,因为这是朱仙芝在世的时候赏赐给她的东西。朱仙婉跪下去的时候,凤子桓望着朱仙芝的这位妹妹,也看见了段岂尘的裙角。她想起朱仙芝临终时对她说,你切勿为我大兴调查,无论我是因何而死,都别如此,腥风血雨一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朱仙芝还说,陛下,你娶仙婉为妃吧。凤子桓听见自己拒绝了,然后朱仙芝又说,不,仙婉嫁给谁我都不能放心,陛下,我求求你。

凤子桓还是拒绝,她答应照顾朱仙婉,保她一辈子安宁富贵,但不愿意纳她为妃。

朱仙芝还说过,对于段岂尘,陛下一定要照顾好,就算你不爱她,也不碰她,你也要对她恩宠不减。她说好,你放心。曾经朱仙芝见她对于纳鲜卑妃子而不开心的时候,无奈地说,是臣妾的错,还请陛下不要降罪于段妃。

朱仙芝太好了,太完美了,所以会折断。凤子桓这样想。或者本来不该折断的,是自己的宠爱让她最终不能承受。

崔玄寂侧目望着这一幕,不忍久视,就把眼神移到供桌上去。为保安全,早先时候她亲自参加了对贡物的检查。参与进贡的大臣,若是寒门出身,则大多受过皇后本人或是朱家的恩惠;若是世家大族,则多是当年参与轮流进贡的,比如她家。当年朱仙芝何等恩宠备至,为了昭示皇室对世家大族的一视同仁、大族们也想尽力表达对新婚帝后的忠诚,纷纷响应皇帝的倡议,从自家旁支选派女子入宫为官,侍奉皇后,再从自己家的土地上选去最优良的农产进贡给皇家。

她家当年从豫章进贡了螃蟹、蜜桔、稻米、还有酒。后来稻米和蜜桔最受喜欢,一直持续进贡至今。秋日螃蟹最美时,也曾进贡,记得有一次听说皇后吃多了一只螃蟹,身体大为不适,皇帝本欲降罪,被皇后劝阻。

好像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凤子桓应该刚刚和朱仙芝结婚没多久。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朱仙芝时,朱仙芝还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弯下腰低着头摸她的脸,对她说,哎呀,这就是玄寂吗?真好看呀。

然后朱仙芝送给她一朵花。她忘记那花朵是什么颜色了,却还记得那天朱仙芝的样子。

假如现在再见到朱仙芝,对她说我爱上了凤子桓,她会怎么说呢?她会让我继续爱下去,甚至会去劝凤子桓。可是朱仙芝才是她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朱仙芝是凤子桓今生的黄金锁链和牢笼,是崔玄寂的高墙。

礼仪毕,到了奏乐的时候。段岂尘带头下去,跪在地毯上弹了一曲。等她弹完,凤子桓问她,这曲子朕为何没有听过。段岂尘遂将往事道来,隐去自己为何哭泣的具体原因,模糊地说只是思乡罢了。凤子桓听完叹气,谢了她的一片苦心。接着又是奏琴、鼓瑟。崔玄寂站在殿外,想起曾经朱仙芝问她,玄寂学的什么啊?她说我学得是吹箫。

“吹箫好啊,吹箫适合你。想着你以后风度翩翩地站在一叶扁舟上吹箫,多么好看。是不是呀?”

是不是呀?她记得朱仙芝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晚上,她在自己房间里,心里难过,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直到凤子桓为朱仙芝悲伤过度的消息传来,她才难过地大哭,只是分不清自己是在哭凤子桓,哭自己,还是哭朱仙芝。

届满外放的女官们鱼贯而入,叩谢皇后恩德——毕竟这是朱仙芝在时做出的决定——然后一一在殿外领了赏赐,一起离宫。有人路过时,看她一眼。女官们眼神各异,她则报以一以贯之的面无表情。等到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她作为皇帝近侍,则独自留下,在殿外等待凤子桓。

等着她,陪伴她,和她一道离去。这是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崔玄寂站在殿门口,望着里面的面对着灵位的凤子桓,就像刚开始时那样。你在想什么呢?你可以和我说说啊,说说吧。就当是对我的恩典。阳光的照耀下,她的影子拉长,却怎么也触不到凤子桓的所在。

半个时辰后,凤子桓走出来,平静地叫人看不出她脸上是否有泪痕,只是与崔玄寂一同返回寝宫。

一到宫中坐下,凤子桓便散去左右,叫崔玄寂去把门口的侍卫也赶开。然后将凤子樟的密信递给崔玄寂。凤子樟的密信是六月初一从南康国直接发过来的,信中大概报告了她们在西昌见到的情况,然后说收集到的密信会在抵达国都王府之后寄出。崔玄寂读完,还给凤子桓,凤子桓问道:“玄寂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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