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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无风,喜烛端正烧着,一声嗤笑忽地掠过,将两颗微焰吹皱了。

第三章

刘效次日醒来,天已大亮了。门阖得紧,蝉翼薄的窗户纸上人影来去匆匆,却透不进半点声响。

知谨正在外间给刘效添炭,听见被褥间耸动,连忙侍立在床榻侧:“王爷起身吗?”

刘效应了一声,随即自己爬起来。知谨手脚麻利,已然将一件亮色罗袍抖开了,欲帮刘效穿上。刘效瞧了一眼,不气不恼:“没有素净些的料子了?”

知谨听了,晓得是自个儿行事不通透,没体察王爷的意。他也赶不及告罪,急急忙忙拾出一件宝蓝色的来。刘效上上下下审视,那件袍子是蜀贡,织色浓郁,胸前背后皆有金蟒盘踞。袖口束得贴身,袍摆宽宽敞敞,也不碍着行动。刘效依稀记得前些年他倒有许多这样的,只是如今不知是给撕了还是烧了,竟再没有印象。

他乍推开屋门,便虚虚地眯起两眼来。天穹难得亮堂,屋前一块砖瓦地上陈着纸片薄的新雪。洒扫早早地将石阶清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水气。几个小子正缩在墙角低声絮语,打头的一个耳朵尖,回身便见刘效清清爽爽地整装出来了。他赶忙一个躬身:“请殿下回屋用饭。”

刘效却转脸问他:“将军呢?”

“在场子里晨练呢,不消一炷香便能回来。”打头的寻思寻思,又添了一句,“将军下了命,让殿下不必移步正厅,那儿灌风。屋里炭还烧着,冻不坏人。”

刘效睨了那人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礼行得过于端正了,“小的篦风。”

刘效略略点头,不见喜怒地转身进了屋。甫待坐下,便有脸生的丫头捧着菜碟鱼贯而入。刘效略略留心数了数,不下十个,个顶个的姣好水灵,身上的衣裳随着步子熠熠流光,竟比清吏之家小姐的装扮还要周正细密。

菜碟一样一样地摆上桌,刘效便一阵一阵地锁眉头。蓟州冬日里物产贫瘠,活鱼都没有几条,更休提菜叶子了。可眼前这珍馐锦馔的,是得把南方的土整块整块给掘来,再给浇上一泓长江水,千年百年地栽起来才能得的地产。

知谨觉他心内生疑,便凑近了低声道:“说是知道王爷是南人,恐吃不惯这里的粗食,前些日子就置办下的,专等着王爷您来。”

刘效面上却没有丝毫松快。他虽生得一张风月脸,可到底骨子里都灌的是帝王心术,不消张口,身子一凝,周身便冷下三分。侍立的丫头们还不及好好瞧瞧这位俊郎,便如爪子攥着春风里柳叶条的麻雀,匆匆颔首,只听得正坐的人嗓音朗朗,风雨欲来:“我恍惚里还以为,这儿是天子脚下呢。”

他话音一顿,没人敢作声。

“府里吃穿用度,倒敌得上京中高官显贵。”刘效下意识要转指间的玉扳指,却只摸了一手细润的肌理,可他神色不显,仍吐字徐徐,“我进府之前,也是这样?”

引刘效进屋来的侍从只得硬着头皮回了:“只您来了是这样,旁的客人来了,将军不过置几壶好茶、几盅美酒款待。”

“那也要花不少银子。这里又不比旁的地界,大雪下来还尚有生气。”刘效蹙起眉来,“丫头们的用度也一向如此吗?”

这回众丫头里上来一个胆大的:“是将军的吩咐,为着亮王爷的眼,若王爷有喜欢的,还能给房里添点儿生气。”

刘效是真的上了火,他猛地一拍桌案:“什么混帐话!”此话一出,登时环佩叮当,满满当当跪了一屋。知谨已多年没见过王爷这样大的火气,不觉有些心悸。

“将军可真是有两张脸面,昨日还千里迎亲,今就挖空心思往我这塞人了!”刘效心气不平,话中夹枪带棒,却是猛然眼波一转,“必是你们这帮刁奴撺掇拿捏,背地里给将军出的鬼主意!搜刮民脂民膏不算,还觊觎起我这一张蟒床来了!若不将你们一个个地发落了,当真对不起圣上那一卷黄绫!”

众人摒着气,揪死了衣衫,半点声响不敢出。知谨听了却陡然松下来,还有胆给刘效沏上一杯姜茶暖身子。

韦钊自场子里来,早已遍体湿汗、腹内空空。他一面进府一面松脱衣裳,心里快意,足下生风。他却未待多走几步,便被家仆匆匆拦住。韦钊见那仆额上虚汗涟涟,顿时胸腔里一咯噔:“怎么了?”

“京里来的那位发了好大的脾气,左右都不敢劝。”那仆也顾不上什么主子奴才的,拉着韦钊的衣袖就要去新屋,“府里上上下下,也只您有法子了。”

韦钊倒也由着他,跟在他细碎的步子后边,随口一问:“砸东西啦?”

那仆听言回身,苦着一张脸:“半点儿没砸,却说要发落奴才,整顿上下呢。”

韦钊奇了:“魏王千金之躯,为了什么事儿闹得这样厉害?”

“还不是您的事儿!”

还不待韦钊上下自陈祖宗十八代的罪过,新屋的门便吱呀一声给推开了。出来迎的是知谨,只见他低眉顺目,一如往昔恭顺:“请将军进屋用饭。”

韦钊一踏进屋里,便被呼啦啦一屋子仆从惊了一跳。他向来眼力高深,浮光掠影地一眈那些张脂粉脸蛋儿心下则有了底。刘效见他来了,没事儿人似的给他拉开一张凳:“将军必然饿了,歇下进点儿填肚子的吃食。”

韦钊压着试探坐下来,仍旧侧目暗瞧他。魏王颜色如常,一身宝蓝衬得两颊现朱,一双粼粼眼儿含着暗箭,更比昨日俊艳三分。他径自先夹了一筷子,浑没把地上的那些放在眼里。

韦钊见此,不觉一凛,筷子抓得死紧,夹起碟里一颗香豆也大动干戈得跟割下一颗突厥脑袋似的。

“将军练多了,连手也使不得劲了。”刘效嘴上嗔他,手上将那颗豆完完满满地夹进韦钊碗里,“明日将军不如早些回来,省得徒增病痛。”

韦钊连忙颔首称是,此后便噤了声,不敢多说一个字。心里则暗骂自己这几年没打仗,脑子也跟着生了锈。多少人因着刘效那张脸,早忘了这张脸下头的那个人的心是墨一样黑,肠子是线团一样曲折。

刘效用得差不多了,偏头见韦钊才不过划了几口饭,心觉好笑:“将军在这儿如坐针毡的,可知晓了我气在何处?”这一张口,即引得整屋目光尽数投来,他却两眼独独尽数只对上了韦钊的。

“自然是气我为夫不仁,御下不严,伤了夫君一颗菩萨心。”韦钊人是极坚硬的,嘴却适时地软得很,“夫君慈悲之人,便饶恕他们这一回,罚几月银子罢了。此番往后,今日之事,绝不再有。”

刘效面上终于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模样:“若将军应我一件事,这事儿也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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