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闻言只能直点头。
侍卫们听闻,越发觉得这君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没那么高高在上,也没那么暴戾无道,经历不怎么平坦,和他们的距离也不算远。
一群人跪地呼道:“誓死为圣上效劳。”
纪筝叹了口气,装听不见,起身把一串鱼递给明辞越,紧盯着他咀嚼,吞咽,自己也跟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吃吗?”
明辞越缓慢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纪筝不信,夺过来,就着他啃咬的位置之旁咬了一口,整张脸痛苦地皱起来,差点没吐掉,“这鱼没处理好,这块沾到胆汁了,你怎么还能下咽?不行,换一条!”
明辞越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一言不发地抢过鱼,吃得讲究极了。
纪筝争不过他,又拿着烤鱼去接近那些个侍卫。此番出了宫,左右没有宿敌盯着,他也不喜欢一直端着暴君架子,只想听人夸夸他烤的鱼。
其余人全静立不动,只有最小的侍卫即刻伸手接,喜出望外,“谢谢圣上,那我们就……”
低低的声音响起,“不是……做给我一个人的吗?”
“……就不怎么饿,还得去做些准备。”小侍卫迅速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笑里带着泪光。
别问,问就是很感动。
没人敢吃圣上烤的鱼,三条五条全剩给了璟亲王。
纪筝有些沮丧地托腮看着他把烤焦的,不熟的,盐放多的,没味的,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全吃了下去。
看到最后,纪筝忍不住嘟囔道:“又不是以后吃不到了,至于么。”
“以后……还有?”明辞越的视线直直打了过来。
纪筝莫名心虚,躲开那目光,低下头“还是快吃吧,吃完逃命。”
面前的河滩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最深处也只有成年人腰际那么高。纪筝趁着他还用食的时候,止步滩边踢着水,观察着下一步要往哪走。
可侍卫立刻就搬来了简易极了的小木筏,他猛地瞪大了眼,“要过河?!”
那是深刻进他心底的难言阴影。
明辞越缓缓站来他的身后,压了压他的肩。纪筝还是不肯,推三阻四,指了指侍从犹豫道:“那他们不用乘船吗,不如让他们先……”
“他们?”明辞越乜了眼干站着的众人。
立马扑通扑通几声,一个个的全扎进了水里,冰得炸人的水花扑溅而起。
纪筝:……
看来是不用。
明辞越登上了木筏,解开了缆绳,向他伸出了手。
纪筝还是犹豫不决地来回踱步。
忽然在那片树林中又传来了马蹄声,隐约还伴随着人声“圣上……那儿……”。
明辞越极淡地望了眼那树丛,“是追兵。”
纪筝如遭雷殛,全身一觳觫,那个名号好似从皇宫里追出来的乌云,阴魂不散地一点点笼罩过来,马蹄声狠狠踏在他的心口上,扑通扑通,一下子猛地攫住他的咽喉。
暮『色』四合,乌鹊归林。木筏渐渐漂泊移动起来,顺着石滩,往下,往那波纹漫漫的水中。一只修长净手仍坚定地停泊在他的眼下,“臣带您逃。”
纪筝没有伸手握住。
下一秒,明黄下摆在空中划过小小一道弧,他整个人扑到了伸手人的怀中,挤在那方窄窄小小的木片上,随水漂,随水走。
纪筝不低头看水,只把头埋在那硬而暖的护甲前,声音闷闷的。
“你带我逃。”
*
飞尘四起,马蹄声停住。
“圣上,前面是水滩了,车过不去。想要上山,这里是最近的路。”顾丛云遛着马绕了车厢一圈,始终未能撩帘,“不如,圣上下车……”
他遥遥望着那河中央,天『色』昏暗下来,好似是什么本地农户猎户在乘木筏渡河,人形影影绰绰,看不甚清。
车帘在他身后被风撩开了一瞬,顾丛云迅速回头,却只捕捉到了那人剪影,“不用,绕过去,从另一侧上山。”
“可是,那样要多费……”
“绕过去。”那声音不容置疑。
“是。”顾丛云抱拳,“圣上。”
鬼使神差地,他又侧目,抬眼望了望那河中心的木筏。
*
木筏在那片广阔水域上小得犹如一片叶,一个浪头就可将他们轻易掀翻。
纪筝坐在明辞越的对面,蜷着双腿,小心翼翼。
一点水声,一个浪花,都能让他不寒而栗,四周天『色』早已昏暗下去,只有明辞越身上的护甲还有脸侧那面具,反『射』着点点寒光。
仿佛身处噩梦之中,与那束照亮到深水最底的月光一起,坐在了梦魇的正中央。
“是臣准备不周。”明辞越起身,木筏随之一阵摇摆,“圣上可是冻得发抖?”
“不不不,你别过来。”纪筝欲哭无泪地连连往后退,生怕木板就此倾覆。
明辞越好似在黑暗里笑了一下,又好似没有,他的声音仿佛怕要惊动夜风一般,轻轻的,“臣的家乡四处都是水,那儿长大的孩子天生识水『性』,会扎木筏。”
“朕总是把皇叔当成西北人。”纪筝下意识地接到,他这才发觉明辞越还带着那张西漠狼首的可怖面具。
明辞越摇头,“臣从江南来,戍守西疆去,那里是臣的第二个家。”
纪筝又问:“那京城呢?”
明辞越抬眼,长久地凝望着他,“京城于臣而言,只是一个有圣上的地方。”
纪筝叹了口气,他不怪明辞越有这样的反应,停顿半天,只说得出一句,“朕信得过明家。”
他知道剧情,当然信得过。
京城对于明家而言,更是一个受刑之地。
“你若想重翻旧案,以证明氏清白,朕可以帮……”
明辞越打断他,摇了摇头:“说好的,今夜臣只关心圣上。”
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纪筝不信。
“那明夜呢,后夜呢。”他说得入神,有些想伸手触碰那西漠狼首的面具,可两侧即刻溅起了不小水波,令他猛地回神,悻悻收手,这一张木筏的距离眼下又变得那样长而遥不可及。
“即便那日你真跟着西漠人离开,朕也不会怪你,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你属于大漠。”
“一直带着它,不累么。”
“面具是臣从前一任西漠狼主的脸上摘得的,那是家父战死的第三天,兵营断粮的第十天,先帝因家父供职的乌州贪腐一案而下令全军撤回的第十三天。”明辞越顿了顿,声音微沉,“即便诏令已下,军粮已断,明氏从未后退,家父是战死的,死在敌人的铁蹄下,而不是蒙冤受审,死在国人的牢狱中。臣偷捡的是西漠粮,杀的是西漠人。”
十余天的拉锯战,冤屈情,鬼门关,就被明辞越用这几句话不轻不重地敷衍过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及当年事,说罢,声音又平静了下来,“那时圣上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与您无关。”
纪筝心想,那时自己也不小了,只不过跟明辞越还隔着一本书的距离,在书外看尽他蒙受冤屈,却仍要浴血嘶吼。
无能为力之感,比当时读到那处时更甚了。
“是大燕对不起明氏。”
明辞越印在月下水面的影儿好似剧烈一阵抖动。
纪筝知道这句话来得又晚又苍白。
“那为何之后西漠杀到边防城下,你还赶来救下城墙上的先帝,还是放不下忠诚么。”纪筝叹气,这是他看书时就想问的问题。
于情于理,即便不救,又能如何,往后史书无法斥责明氏半分,这只不过是一代国君听信谗言,践踏忠心,自作自受的下场罢了。
“我若不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那对朕呢,也全是因为忠诚?”纪筝情不自禁地追问了一句,却又蓦地止住声,缩缩首,“别这么看着朕,朕又没说错。”
明辞越沉默以对。
那从木筏另一侧递过来的眼神,好似将这舟推上了浪尖,又将纪筝一眼洞穿。
舟真的开始前后左右摇摆了,咿咿呀呀响个不停,连带着江『色』寒光一同摇曳『荡』漾,温柔又残忍的水波推着他,摇晃他,抚慰他。
纪筝吓得不敢动,他退无可退,重量渐渐向后倾斜而去,“皇叔别过来,要翻了,真的要翻了。”
“忠只能驱使臣去救人,无法让臣……”
吻比寒水先一步到来,纪筝被轻轻扣住了后脖颈,坠不下,逃不开,离水面只有一拃近,温热在上,冰冷在下,乌发浸湿,chun瓣也湿。
唯有昂着脖颈努力相贴,才能从那朦胧明月的牙关间掠夺攫取呼吸。
他要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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