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想了下, 问道:“你说的是江宁织造吗?”
朝廷为了供养宫廷所需的各种丝织品,特意在纺织业发达的金陵、苏州、杭州三地设有织造局。
金陵的江宁织造局,负责绸缎服装以及采买各种御用物品;姑苏的苏州织造局和杭州的杭州织造局, 则负责各种御用丝织品。
这三个织造的编制虽然只是皇商,却也隶属朝廷管辖,其上设有织造衙门,里面的管理也都是朝廷派来管辖的正经官员。
虽然与林柳要求并不完美符合, 但也相差不大了。
林柳对江南的三个制造局了解不对, 于是开口问了作用, 等听完解释后, 她难得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听着,还真的挺符合自己的要求。
“类似?”林柳表情迟疑, “这江宁织造下面应该养了许多绣娘吗?父亲之前可曾问过, 江宁织造是否愿意将这些姑娘收进去做活?
哪怕手艺有差, 但只要给她们机会, 手艺总能提上来的。再者, 织造局内也不只有绣娘这一个工种吧?像是纺纱、浆洗之类技术含量不算高的工种, 她们总能担任。”
林如海叹了口气,摇头:“之前发现许多女子不愿回家, 我便让人到江宁织造局去问过了江宁织造,但对方在问清楚这些女子的来历和人数后,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江南的三个织造局织造出来的产品,根本不是用来售卖,而是直接供应皇家。
而皇家,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若这些女子的人数少点儿,江宁织造哪怕是卖林如海一个面子,捏着鼻子也就收下了。可听完这些落难女子的数量后, 饶是江宁织造再想讨好林如海,也不敢将人收下。
——谁知道皇家里面,有没有那种脑子有包,觉得这些女子里面有人沦落风尘,认她们不洁净呢?
江宁织造就算是太上皇的心腹,也不敢承诺这种事儿啊。
林柳叹了口气,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她还想着若是这个江宁织造局答应了,自家也没必要再开办一个女子纺织工厂,来安置这些受害女子了。
林柳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冲着林如海开口:“若是父亲将这珍妮纺织机送给江宁织造局,可否让他们同意安置此次从 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人?”
林如海看了眼珍妮纺织机,又想想女儿提及,这个纺织机比现有的纺织机效率高八倍的说法,迟疑了下,道:“如今的江宁织造是太上皇的心腹,皇上对他并不满意,江宁织造担心自己被皇上拿住把柄让人顶替,最后不得善终,做事一贯小心谨慎,绝不行差踏错。这事儿,只怕难。”
就在林柳失望,觉得此路彻底不通的时候,却听林如海又道,“但此事也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当今皇上喜欢干实事的人,此事对与江宁织造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我记得没几日便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嫡次子抓周的日子,同为太上皇心腹,甄应嘉的姐姐又成了太妃,到时候江宁织造肯定也会到场。到时候,为父找他商量一下,许是能让他弃暗投明。”
林柳愣了下,没太跟得上林如海的思路——
他们不是在说那些被拐女子的将来安排,怎么一下子就转到了朝廷党派之争上面了?
弃暗投明?
林柳低头,看到自己拿出来的珍妮纺织机,瞬间瞪大眼睛:“父亲是想要拿这份图纸做筹码,策反江宁织造?”
林如海不意外女儿能猜出此事:“对。我看着江宁织造也不是那等愚忠之人,如今一条走到黑也只是因为早年为太上皇做了太多事,以至于和皇上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已经无路可走。”
“但若这珍妮纺织机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想来江宁织造就算不敢立刻转投皇上,对待太上皇也不会如之前一般肝脑涂地。”
林柳对朝廷大事没多少兴趣,也相信林如海可以护着林家上下,平稳度过此次权利之争。
是以,她并未多问此事,反倒将话题拉了回来:“我相信父亲,竟然您觉得吃食很有把握,想来即便短时间不行,等您任期结束,这江宁织造也定然改弦易辙。”
“只是,那些女子……”
林如海失笑:“小麒麟放心,既然你拿出这个珍妮纺织机的图纸就是为了安置她们,我与江宁织造商谈的时候,也定会将此事作为条件,让他接下。
就算不能让这些苦命的女子进入江宁织造局做事,也能让江宁织造答应,在江宁织造名下开办一个你说的那种纺织厂,专门招收此次解救回来的被拐女子。”
只要利益足够大,又没有杀头的风险,想来江宁织造应该很愿意在江宁织造局的名下,开设一个纺织厂——
只是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提供庇护之所,比起珍妮纺织机能带来的好处,江宁织造只要不傻,就会答应。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林柳顿时满意了。
林如海无奈地看着她,最后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啊,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丰沛的善心。”
林柳本来都打算离开了,听了这话偏头笑道:“倒也不是善心,女儿自认还是个挺冷血的人。只是同为女子,见着她们落得这般下场,总有些物伤其类,想要为她们做些什么而已。”
说完停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若我真是善良的人,便不会将珍妮纺织机交给父亲,想要让她们靠自己的劳动换取生存机会了。”
林如海好笑地看着她:“你当为父是那等愚昧之人,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都不懂?”
说罢冲着她挥了几下手,“既然女儿这般看重此事,为父定然要将此事做成,也免得辜负了小麒麟的一片好心。只是江宁织造也算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为父也得好好筹谋一番,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林柳眼眶红了红,笑着行礼退了下去。
没等几日,便到了甄应嘉嫡次子周岁这天。
林家上下用过早饭之后,便收拾妥当,与甄士隐的妻子封氏以及盛蔓商量之后,贾敏将尚在襁褓中的小黛玉,以及尚且年幼的双胞胎留在了家里,夫妻二人带着林柳与林龟龄姐弟一起出发,到甄家去给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儿过生日去了。
在原著中,甄家与贾家互为影子,很多人都说,贾家发生的事其实同样也发生在甄家。
最有利的佐证,便是两家那个脾性几乎一模一样的宝玉。
只是贾家宝玉衔玉而生,为贾家招来了天大的祸患,甄家宝玉虽然顽劣,却并无这块害人的“通灵宝玉”,且宫里又有一位深得太上皇宠爱的太妃,是以甄家的处境便不像是贾家一般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反倒颇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在金陵这个地界,甄家的地位也称得上是土皇帝了。
所以哪怕林家已经官居二品,也不得不给甄家面子,在一个小儿的抓周宴上,带着妻儿家眷来访。
林柳还曾怀疑甄士隐与甄家是否有什么关系,却被甄士隐毫不犹豫地否认:“我与甄家虽然百来年前世同宗,但早已分宗好几年,两家也并无再次连宗的想法,彼此早已陌路。”
喜欢闲云野鹤的甄士隐,对甄家的铺张排场不太看得上眼,但想着两家也算是同一个祖宗,倒也没有口出恶言,只是谈起甄家的态度,相当抵触而已。
是以此次甄家送来请帖,林家也没有与甄士隐提及。
一家四口乘着马车,很快来到甄家附近。
此时天色尚早,但甄家大门前早已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林如海一家直接被堵在了甄家宅邸外的那条街上。
林柳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不禁赞叹一声:“甄家在这金陵的权势地位只怕无人可比。”
林如海转头看了一眼,皱眉道:“如今皇上与太上皇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非常激烈的地步,甄应嘉在金陵占据着这般重要的官职,竟然不知低调小心,只怕未来……”
顿了顿,他想起岳家的两位内兄,不禁扶额——
这甄应嘉的做派,与贾赦贾政两兄弟可真是一模一样,让人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但甄家与贾家又有所不同。
贾家与甄家虽然都是太上皇心腹,但因为宁荣两府如今的当家人接二连三的骚操作,贾家在太上皇哪儿只怕也没留下什么情分,想要避开此次权利争斗虽然有些困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毕竟太上皇现在根本看不上贾家。
可甄家却因为宫里有一位得宠的太妃,本身又是太上皇安插在江南的耳目,知道太上皇太多秘密,占据的位置也过于重要,所以甄家想要退出太上皇的势力,根本就不可能。
除非甄家想提前死在太上皇手上。
偏偏,太上皇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林如海皱眉:难道甄应嘉知道甄家长久不了,迟早会被清算,于是想在最后关头疯狂一把?
然而等进门,见到甄应嘉后,林如海立刻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剔除,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无他,只因为这甄应嘉在面对林如海的时候,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且眼底满是得意,一看就不像是意识到了甄家将到来的危机之人。
林如海暗自撇嘴,原本就没想过与甄家结交,如今更是打定主意除非必要,一定要与这家人离得远远的。
龟龄跟在林如海身边,倒是得到了甄应嘉的喜爱。
尤其是在听到龟龄如今已经可以通背四书五经,甚至在老师的教导下,已经在开始精读四书后,甄应嘉眼里的羡慕几乎无法掩饰,对龟龄的态度也愈发热情起来。
想到嫡次子与龟龄的年龄相差不大,他甚至相当热情地冲着龟龄发出邀请,希望他在金陵的这三年,能时常到甄家做客,不说其他,只为能多与他嫡次子相处几日,好给他熏陶几分书香文气——
姑苏林家的名声,哪怕是远在金陵的甄应嘉,也有所耳闻。
想着自家长子已经到了科举的年龄,且马上就要下场考秀才,甄应嘉甚至开始向林如海打探,他家的先生是谁。
林如海想着甄士隐提起甄家的态度,摇摇头,只用一个辞官回家的老先生敷衍了过去。
但就算是这样,甄应嘉也有些红了眼——
既然做过官儿,林家这位西席当年科举时夺下的功名,便至少是个举人。
甄应嘉虽然喜欢读书,但本身并无太多天赋,就连如今的官职,也只是靠着母亲与太上皇当年的情分,才得到了这个官职。
所以甄家虽然富贵,还真没办法给家中孩子请一个举人做西席——
读书人清高,对甄家这种没有真才实学,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家族,实在没什么好感。
甄应嘉咳嗽几声,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不知府上先生的时间可有余裕,能否再多加一个学生?我长子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几分天赋,如今的老师都说,他的学识夺下秀才已经没有太大难度。”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摇头:“先生上午要教我的长女与长子,下午则要教导长子与次子、三子,并无空余时间。”
担心甄应嘉纠缠,林如海想了想,提示道:“若甄总裁只是想要给家中长子谋一个进士做先生,不妨让人到京城打听一二。
早前皇上抄了不少人的家,可到底没有将人赶尽杀绝。
许多官员虽然被皇上下旨,之后三代不得以科举晋身,但本身的才学也都还在,甄总裁不妨托人打听一二,许是能为长公子请回一位才学过人的先生。”
甄应嘉原本确实想着多缠磨林如海几次,总能让他同意自己的长子去拜林家西席做先生。
但如今听了林如海的话,甄应嘉顿时打消了这个打算。
他在金陵横行霸道惯了,若是没得选择倒还勉强可以委屈自己长子,与其他人共用一个先生,可若是有其他选择,他当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独一份的教导。
自觉得到有用的消息,甄应嘉与林如海感谢几句,便没了应付的想法,直接转身与其他人闲聊去了。
林如海惊讶地看着甄应嘉的背影,好一会儿后,低头,对上龟龄目瞪口呆的表情:“儿子,你觉得这位甄大人……”
“好神奇!”
龟龄收回表情,严肃地看着林如海:“儿子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若是他没有记错,自家父亲的官职,可比甄应嘉大吧?他不说亲自招待一番,也该亲自带着林家父子前往休憩之处落座吧?哪怕不看官职,也得考虑一下林如海刚才为他指点迷津?
如此过河拆桥,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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