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阮凡从睡梦中苏醒, 只觉头有些昏沉。
怕是昨晚酒喝多了。
自从王叔去后,他每日入睡前必须喝上一杯酒,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睁开眼, 龙榻上一如既往的空荡, 只有他一人。
迟阮凡不喜欢这样空荡的龙榻, 他完全没有赖床的想法,撑身坐起, 在宫人的服侍下穿上龙袍。
渐渐的, 迟阮凡感觉到有些不对。
怎么服侍的宫人好像换了一批?
仔细看去, 又都是他眼熟的人, 甚至还能叫出名字,仿佛他们已经在他身边伺候过许多年。
迟阮凡抬手揉了揉额角。
王叔去后, 他的脑子也越发不好使。
终究是年纪大了。
正想着, 一个小太监捧来净手的热水。
迟阮凡习惯性伸手,只是手还未碰着水面, 他就顿了住。
缓缓挪开手,迟阮凡看向水中自己的倒映,双眼骤然睁大。
精致俊秀的眉眼, 光滑无一丝褶皱的皮肤, 乌黑的发丝……
这水里倒映着的人, 分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迟阮凡环视周边的宫人。
这些人面上无一丝异样, 仿佛他们本就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的帝王, 而不是一个年迈的老皇帝。
迟阮凡微睁大眼。
他想起来了!
他知道为何这些宫人明明换了一批,却依旧让他觉得分外熟悉了。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今生摄政王为他安排的人, 而是前世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
他又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前世!
迟阮凡的手微微颤抖, 他强做镇定地发问:
“现在是朝康几年?”
太监总管轻声回道:
“回陛下, 昨晚刚过大年夜,现今是朝康十一年了。”
朝康十一年。
他登基的第十一年,亲政的第六年。
迟阮凡侧头,透过半开的窗户,在宫灯的映照下,看到外边飘雪的皇宫。
“摄政王呢?”
迟阮凡的手不颤了,声音在颤。
明明殿内有地龙供暖,他却感觉体内的血液凉得像外边的冰雪。
前世,摄政王就是死在朝康十一年初的雪夜。
曾经他刻意忽略,不去回想的事,尽数在脑海中浮现。
他与摄政王争斗,金国趁机开战,摄政王带兵出征。
待摄政王归来时,皇宫和朝堂,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没过多久,他就成功扳倒了摄政王,将其软禁于摄政王府。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励精图治,最终灭掉胃口越来越大的突厥,打废虎视眈眈的金国。
大晋空前强盛,举国欢庆,臣民山呼万岁,他过了登基以来最舒畅的一个年。
随后,看守摄政王府的禁军来报,摄政王去了……
皇帝的问题,让太监总管顿了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晋只出过一个摄政王,陛下问的是谁,他心知肚明。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曾在那人的压制下,屈辱过了许多年。
自从陛下亲政以后,摄政王就是宫里不可提起的禁忌。
不过一瞬的停顿,太监总管就收到了皇帝仿若要杀人般的凝视,他忙道:
“回陛下,锦王爷正被软禁于王府,此时,应当是在王府里。”
当今天子亲政后,不知为何没有剥夺那人摄政王的称号,太监总管却不敢在陛下面前称其为摄政王,只敢叫一句锦王爷。
“在王府……”听到这个答案,迟阮凡才感觉身体没那么寒冷僵硬。
还好,王叔还活着。
又或者……是禁卫还没来得及将王叔的死讯传入宫。
想到这个可能,迟阮凡连洗漱都顾不得了,鞋子都没穿就匆匆往外走。
“备车马,去摄政王府!”
太监总管来不及劝阻,只好抱上皇帝的靴子腰带狐裘等,追了上去。
“陛下!早朝时间就要到了。”
“今日罢朝!”迟阮凡头也不回道。
所有听到这话的宫人禁卫皆是一惊。
自从陛下亲政以来,除每年千秋节休沐一日外,就从未停过朝会。
今日,陛下竟罢朝了。
迟阮凡坐上前往的摄政王府的马车。
大太监把一个暖手壶塞到他怀里,随后蹲下身,给他暖足穿鞋,嘴里还念叨着“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这般不爱惜身体”云云。
迟阮凡听不进任何声音,他掀开窗帘,看着外边的景色,不时催促驾车的禁卫加快速度。
前世,王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死去,事后得知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上天让他再回到朝康十一年,可万万不能让王叔再没了。
他可再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陛下,锦王府到了。”
禁卫的话刚说出口,皇帝就拉开车帘跳了下来。
王府门前守着的本就是宫中禁卫,迟阮凡没受到任何阻拦,便进入摄政王府。
王府管事闻声而来,看到那明黄的龙袍微怔了一瞬,正要下拜,却被大步上前的皇帝抓住了手臂。
“摄政王在哪?”迟阮凡急切问。
“回、回陛下,王爷还未起身。”管事答道。
是未起身,还是已经去了却没人知晓?
迟阮凡不敢松懈,收回手,快步朝里走去。
在他和王叔恩爱一生的那一世里,王叔曾带他来过摄政王府,他知道王叔平日里都住在哪。
“陛下诶,您慢点。”太监总管抱着狐裘在后面追。
没落的王府不同于皇宫,地上厚厚的积雪都没人扫,皇帝要是摔着,他哪里担当得起!
才刚过大年,摄政王府里却没一点过年的气氛,连人影都看不见几个,冷清极了。
迟阮凡穿过寂静的庭院长廊,最终来到摄政王的卧房前,一脚踹开门。
在房门嘎吱的响声中,迟阮凡看到了似乎刚刚从榻上坐起身的锦竹。
锦竹比迟阮凡记忆中的更消瘦,白色的里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坐在榻上,抬眸看来,眼里带着些恍惚,仿佛还陷在梦中。
一阵风从迟阮凡身后吹入屋内,锦竹掩嘴低咳了两声。
迟阮凡回神,快步走入屋内,猛地关上门。
他记得王叔出征回来后就落下了伤病,受不得寒,吹不得风。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太监总管:“陛……”
门在他眼前合上。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迟阮凡一步步朝锦竹走去。
见锦竹准备起身行礼,迟阮凡加快脚步,来到榻边,猛地把他抱住,手臂收紧。
庆幸、后怕、失而复得、眷恋……所有情绪,都化在这一个拥抱里。
锦竹微顿,手下意识抬起,又即将碰触到皇帝肩背时停下。
“陛下。”
他低低唤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迟阮凡却被这一声唤得鼻头酸涩,把脸埋进锦竹脖颈间,声音略微更咽。
“王叔……我好想你。”
眼睛有些热。
迟阮凡也分不清,这是王叔离他而去后,他对其的思念,还是前世早早失去王叔,他深埋于心底的孤独想念。
皇帝失态了……
锦竹悬于半空的手落了下去,轻轻揽着身上人,眼里多了些茫然。
这样拥了好一会,迟阮凡才渐渐缓过来。
他睁着有些红的眼睛,在锦竹肩头轻轻蹭了蹭。
其实,他想吻摄政王。
吻到两人都接近窒息,只有那样,才能宣泄他的汹涌情绪之万一。
但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这一世,他和王叔并不是爱人,他们的关系很糟糕。
迟阮凡的手抱得有些麻了,他并不想放开锦竹,便只移动那手,从锦竹从腰间移到另一侧的肩头。
随着手位置的变化,迟阮凡感受到锦竹的身体之冰凉。
迟阮凡微退开身,拉起被子将锦竹裹住。
还觉得不够,环视四周想找能暖身的东西,却只在榻边看到一盆早已熄灭的炭火。
迟阮凡微蹙起眉。
这屋子里太冷了,连他都能感受到冷,更何况身负伤病,不能受寒的摄政王。
“王叔府上怎么没烧地龙?”迟阮凡问这话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他是把摄政王软禁在府里没错,可他没禁王府采买。
诺大一个王府,不缺金银玉器,绝对不可能连个地龙都烧不起来。
莫非是有人阳奉阴违,苛待了摄政王?
锦竹看了皇帝一眼,似乎不懂他的怒从何而来,“罪臣……”
“朕没给你定罪!”迟阮凡立刻道。
他减除了摄政王的党羽,让其禁足于摄政王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惩处。
那时他想着,虽然摄政王将他困在皇宫,让他当了许多年傀儡皇帝,却也是摄政王将他带出冷宫,扶他登上皇位,给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贵荣华。
他把一切都还给摄政王。
囚他一生,也以锦衣华服、玉馔珍馐养着他。
但现在……看着寒冷昏暗的屋子,回想刚刚拥抱摄政王时,感受到他消瘦感,迟阮凡就气得快炸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锦竹抿了下唇,把那称呼咽下了回去,没再吭声。
“来人!”
迟阮凡转头对外边喊:“把地龙烧起来,炭火燃起来!”
在太监总管捧着炭盆进来时,迟阮凡又蹙起了眉。
他回头,看向正在自己穿衣的锦竹,改口道:
“算了,王叔随朕回皇宫吧。”
摄政王府太远,他怕顾不到王叔。
他要把王叔放在他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锦竹拿外袍的手微顿。
迟阮凡便伸手接过,抖开衣袍,为他穿上。
皇帝帮人穿衣,这太过骇人听闻。
锦竹僵了住,太监总管赶紧上前,接过皇帝的活。
迟阮凡本不想让,但服侍人穿衣这事,太监总管确实比他做得利索。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只会脱衣不会穿。
等锦竹穿戴齐整,迟阮凡拿过他自己的狐裘,给锦竹披上,道:
“要带什么东西,让……”
迟阮凡看了眼太监总管,从记忆深处找出了他的名字,接着道:
“让小魏子给你收拾。”
见皇帝真要带他去皇宫,锦竹不得不提醒:
“陛下,臣还在禁足。”
迟阮凡握住锦竹冰凉的手,把两只手都捧在掌心,想用体温将其焐热。
闻言,他道:“那就换个地方禁足。”
锦竹看着皇帝的动作,神情中泛起疑惑。
数息后,他抽回手,凝眉看着门口,道:“臣没什么要带的。”
“行。”迟阮凡也不在意,反正宫里什么都有,衣服鞋袜都能直接做新的。
他抬手,给锦竹戴上狐裘后的帽子,揽着对方往外走,尽量不让锦竹吹到一丝风。
锦竹动作僵硬。
他跟皇帝差不多高,却被皇帝一手按着脑袋埋在其胸膛前,一手揽腰背往外走。
这般行走姿势,仿佛新婚妻子娇羞躲在丈夫怀中。
皇帝抱住一人从摄政王府中出来。
禁卫首领立刻上前相迎。
他心中还有些疑惑。
摄政王府几年前就把家眷仆人遣散赶紧,只留了几个忠心的老仆,陛下怎么还从王府里带了女眷出来?
看陛下和这“女子”的亲密模样,怕是关系不一般。
难不成摄政王还有别的隐在暗中的势力?他们还胆大包天,将陛下的女人掳进了摄政王府。
禁卫统领看向负责看守摄政王府的禁卫,目带厉色。
禁卫们早已是惊得心神皆颤。
让无圣令者进入摄政王府,可是他们失职,更何况还惊扰了陛下,他们下辈子,怕不是要在皇庄的田地里度过了。
魏总管跟在皇帝身后出来,对禁卫们道:
“陛下带锦王爷入宫,你们不用看守了。”
众禁卫:“??!”
那个依偎在陛下怀里的,是摄政王?!
马车内,迟阮凡按了下一旁的暖手壶,见其已经失去了热度,便还是伸手,把摄政王的手捧在手里捂住。
他能明显感觉到摄政王现在的身体之虚弱。
往常,摄政王的手脚在寒冬里都是暖热的,他最喜欢在观赏雪景的时候被起握住手。
现在,摄政王的手却像是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锦竹的手指动了动,感受到皇帝手上传来镇压的力道,他停了住,没再把手抽回。
回到皇宫。
迟阮凡让锦竹坐在最暖和的殿内,让宫人拿来新的热水壶,用兔毛袋包裹着,拿给锦竹捧着,再唤来御医为其诊治身体。
御医给摄政王诊着脉,心中思绪万千。
陛下为何会把这位带入宫?还让他来诊治,这让他该怎么说呢?愁啊。
迟阮凡见御医半响不吭声,道:
“朕要你全力治好摄政王,有任何问题,都如实道来。”
御医收回手,对皇帝恭敬回道:
“陛下,王爷这是陈年旧病,难以根治,近日里又寒气入体,伤了身,现今只能慢慢调养。”
“行,你说该怎么调养。”迟阮凡道。
御医沉声片刻,道:“臣开一剂药,先喝上数日再观。其次请王爷忌口,莫食寒凉之食,平日里注意保暖,切莫受寒受风……”
迟阮凡记下所有要注意的事项,随后起身谢过御医,送其离开。
锦竹一直没什么反应。
等皇帝回来,也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迟阮凡在锦竹身边坐下,伸手探入兔毛热水壶之中,握住锦竹变得滚烫的手。
一颗纷乱的心,骤然安定了下来。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直到魏总管进来,轻声提醒皇帝用膳。
迟阮凡收回手,对锦竹笑道:
“王叔随我一起用膳吧。”
他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现在的锦竹相处,只能小心把握着两人间的分寸。
锦竹放下热水壶,随皇帝用了膳。
用膳时,皇帝给他夹了九回菜,每次都夹得自然而然,仿佛已成了习惯。
锦竹缓缓吃下每一样菜。
用完膳后,他主动道:“陛下欲将臣禁足于何处。”
锦竹猜测会是冷宫。
他当年就是在冷宫遇见皇帝,以皇帝的性子,很可能将他关在冷宫,让他过皇帝当年过过的日子。
若不是冷宫,就是其他闲置的宫殿,他都无妨。
反正皇帝也不可能把他禁足在帝王寝殿。
“当然是朝阳殿,你还想去哪?”迟阮凡答得自然而然。
见锦竹平静的眸中泛起惊愕,迟阮凡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些太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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