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厨子有时也呼唤。
但几次都不曾听到猫的应声。
这是当酒席开始的时候:上了四炒盘两大碗,然而正是这瞬,厨子煮好鱼儿转身来,那桌上,密密措措摆满着食物中间,忽然发现到不见只烧鸡:厨子就不禁的猛然惊诧。他清清白白的把两只烧鸡放在块,并且在第大碗菜上去时还看见,他坚定的认他的记忆没有错;眼睛也不会看花的。
那末,只剩下只烧鸡,这是怎么的?
“见鬼”厨子想。
他又向桌上灶上,架上以及这周围,几乎不漏个空隙的寻觅着,到结果,却只增加他更大的惊异和疑惑。
“莫是阿三这小子,来拿菜时悄悄地把烧鸡偷走了?”他猜。
“莫是那些人都对我没有好心眼的!”
可是猫,这东西却从极黑暗的菜橱底下,呼出吃饭时的那种声音。
厨子恍然想到,但还疑。
“梨子!”他呼唤。
然而猫回应的,不是可爱的“咪,”“却是使厨子觉悟的那种“唔唔”
于是厨子用火通子向菜厨下去横扫。
猫跑开了。
由火通扫出来的,正是所不见的那只烧鸡,不过已经满着尘土,极肮脏的,并且被猫咬得非常和凌乱了;是完全成了废物。
厨子没有法,只得把剩下的烧鸡分做两半,扁扁的撂在盘子上。
他怒恨的望着窗子外,从十二夜的月光中,他看见梨子正坐在水落边,闲散地,慢慢轻轻的用脚洗它的脸和吃了烧鸡的那个油嘴。
九
厨子又抚摩猫,因为已经饶恕那偷鸡的过错了。
“梨子!”他快乐的呼唤。
“咪。”猫就应。
“好朋友!”
“咪。”
厨子笑了。
“味!咪!”这是另外的种声音,粗鲁的,还带着嘲笑,忽然响在厨子的背后。
他转过脸。
“干什么?”见是阿三,他就不高兴。
“没有事当然不来”阿三又嘲笑的学猫叫:“咪!咪!”
“有什么事?”
“告诉你吧!三姨太昨天新做好的件法兰绒衣服,放在房子里的椅子上,还不曾穿,今早上就发现给猫尿了泡尿。”
“我的猫昨夜是和我在块儿睡。”
“谁管你那里面现在正拷问,等会儿,事情就会知道的。”
阿三鄙夷的看下厨子,就走了。
“咪!咪!”他还粗声的猫叫。
这消息,毫无虚饰的传来,是极其恶劣的,但厨子却不因此忧虑,因为他的猫,昨夜是通宵的睡在他的床上,天亮后还是跟着他。
于是他又安静的继续他的抚摩。
“梨子!”
“咪,”
“咪!咪!”然而这种粗鲁的声音又来了。
“老王!”阿三就站在背后。
“干什么?”
“大人在书房里叫你:喂,赶快去!”
厨子这时才想到那必定于他不利的事;他踌躇了。
“赶快!”阿三又催促。
厨子于是跟着他。
大人是做过司令的,平常就威武,这时又带点怒,看样子,厨子的心便怯了。
“你养了只猫,对不对?”大人的声音非常洪亮。
“是,”厨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大人的眼睛就熠熠的望他。
“我是非常讨厌猫的,你知道么?我只喜欢外国狗”
“是”
“你养猫,敢不告诉我,你这混蛋!花厅的沙发尿了猪尿,昨夜三姨太的新衣服又给这东西尿了,据说你的猫在前天还偷了只烧鸡,所以你把那剩下的只就做两半对不对?你这混蛋!滚出去!马上就滚!把厨房里面的家伙交给阿三,少件就小心你的脑袋!滚去!”
厨子想辩,但不知怎的,脚步却自自然然退了出来;他看见许多同事们在门外他向冷笑。
“这全是阿三这小子弄的鬼!”
厨子想:他不怨猫,却只恨那个和他作对头的上海小白脸。
回到厨房里,他忽然嗅到种臭气,那是猫正睡在切肉的砧板边,桌上面现着小团猫尿的稀稀的屎。
十
厨子找不到职业,他赋闲在家里。
然而对于猫,他依样的喜欢它,不异从前,不间断的每天买了十个铜子的小鱼和十个铜子的猪肝,他差不多尽日的和猫相处。猫因是改了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上瓦去,厨子常常抚摩它,有时用绳子或裤带,飘飘的吊着,逗它玩耍。
“梨子!”
“咪。”
猫是听见呼唤便回应。因此,厨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时候都消磨于这种的快乐里面,他简直愿意就这样的生活下去。那是极自由,清静而且有趣的。
这时的猫也确然格外的柔顺。
十
不久,这个忘忧的厨子终于皱起眉头,这是被那种不可避免的生计困难所致的。
十二
猫又不吃东西了。
但厨子的心里却明白,猫所以不吃东西的缘故是完全因为肉和鱼——这两种东西缺少了。
可是厨子已用尽了他的喂养的能力;他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只吃窝窝头了,那雪白的西贡米是专为猫预备的。
猫不吃干白饭,厨子却不恼怒它,只觉得这是自己种无用惭愧,个人竟养不起个猫,而猫又是这样驯良可爱的。
他希望猫能够勉强的吃些饭,便用手指头弹着饭碗,面呼唤:
“梨子!来,吃点吧,再饿可要饿死的。”
“咪!”
猫叫了,站起来,但走到碗旁边,把鼻子唤了下干白饭,摇摇头,便转过身来,又恹恹地睡下了。
厨子在苦闷。
猫始终固执着它的意志。
十三
于是猫上瓦了,连着三天三夜不回来。
厨子又忧虑。
“梨子!”
但是这呼唤只等于种无限伤感的叹息。
十四
这是猫上瓦去的第五天。
厨子的个旧朋友来看他,他迎头就叹气:
“唉,我的梨子不见了!”
“对了,”客含笑说,“我正要和你说,我昨天到司令公馆去,看见你的猫却在阿三那里。”
“这小子!”
厨子大怒;他不管客,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厨子的家和司令的公馆只隔了两条街,不到两里路吧,会儿他就走到了,然而阿三不在门房里。
找到他昔日相处许久的厨房,他看见,梨子正翘着尾巴在吃饭——自然是有鱼肉的,阿三坐在矮凳上,看它。
“你怎么把我的猫偷来?”
“谁偷你的?”你的猫自己跑到这里来,我看它饿得怪可怜,还喂它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不讲理?”
厨子想给阿三两个耳光,忽而他又顾虑到这是司令公馆,并且他的同伙还多,闹起了,只有自己吃亏的,于是改为恨恨的怒目而视。
“你要,你拿回去,我才不要哩。”
阿三带着嘲笑,冷冷的。
厨子走近猫身边,弯下腰去抚摩。
“梨子!梨子!”
他连声呼唤。
但是猫,它转过脸来望厨子,接着就哼出“唔唔”的声音,又张开嘴去吃饭了。
十五
第二天,这个猫又从厨子的家里跑掉!
。.。
胡也频作品集酒癫
伯伯又发酒癫了。
其实,酒,他并不喝得多。
酒,这东西,于他也不是成为嗜好,或是有了什么癖。喝酒,那只是偶尔的件事。但他却不喜欢喝黄酒,玫瑰,或花雕,他只喜欢喝高粱。倘问他为什么定要喝高粱,答是没理由,只觉得高粱才有酒味道。到他忽然想起喝酒的时候,这多半在将吃饭和吃过饭之后其动机是很难明的,但也不外乎想喝,然而喝,仅三杯,象那样小小的三杯酒还不及六两吧,却醉了,由醉便渐渐地发起癫来:这成为全家的祸事。
据普通,凡是喝醉酒的人大约是这样的三种状态:静睡,哭泣,和叫骂。伯伯的酒醉便是最后的那种,还加厉。因为从经验,全家人——头发有些变了白的伯母至于初念《三字经》的小弟弟,谁都知道,伯伯喝酒就会醉,发酒癫,弄得全家不安宁,每人要遭殃,要受种无辜的冤枉的苦刑。所以,当伯伯想喝酒要陈妈烫酒会和拿酒杯来,大家的心便悬着,担忧这眼前就要开始不幸的事。在这时,第,伯母惊惶了,她的眼光充满着畏祸,求怜,及痛苦,也象个临险的圣徒恳神护伤的望伯伯,要他莫喝酒。
“不要紧的。”伯伯照例是这样答。
“你喝,”伯母终用低声说。“这是定的,总会醉,发起癫了,你想想”
“这次决不会的。”伯伯依样装痴。
“你每次都是这样说,可是你全醉了!”
“不要紧的。”他说,就催陈妈快点把酒和温杯等样拿来。
伯母知道伯伯的坏脾气,看样子,要使他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那末,祸事就在眼前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越显出她贫血的老态。大家都随她沉默着。
陈妈捧着桶盘走来,慢慢地把盘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看到酒,伯伯却笑了,现出格外亲热,和气,用慈爱的声音说:
“来,坐下吧,今天的炒肉却炒得不错,青菜也新鲜怎么?那不要紧的,我只当做玩,喝杯,这样小得可怜的杯。”
他是含笑,面就倒了酒,把酒杯送到唇旁去。
大家坐下了。在平常,吃饭,这样全家人相聚着闲谈的个机会,无论是谈些什么,总是有笑的,充满着快活的空气。但这时,景象不同了,就是有名的被大人们公认为抢菜大王的我和蓉弟两人,也无心想到香喷喷的炒肉,只静默的端坐着,把嘴唇放到碗边,筷子无力的几粒几粒地扒饭,有时眼睛悄悄地看看含笑喝酒的伯伯及因他喝酒而忧愁的坐在这周围的人。
起初,在刚刚喝酒的那时,伯伯显然有点局促,不好意思,他常常摆起笑脸,向这个那个的去说白,想逗大家欢喜,甚至于把红烧鲫鱼,炒肉,鸡蛋等等,筷子筷子的夹到我们小孩子面前,并且连连地说:“吃,放量吃,明天就长高了。”看他这个样,却是分明知道喝酒的错处,极力去卖好,很作孽似的,颇有点令人生怜。然而慢慢地,喝完了多杯酒之后就变样了:笑容最先敛灭去,眼色渐红,脸也象个古旧的教堂,那样的又沉重又严肃。到酒喝了三杯,无系统并且含糊不请的话就开始了,其中杂乱着追悔,懊恼,失意,怨恨,以及类乎感伤和咒诅。接着的,那便是全家人所最苦痛最难堪的种不可躲避的命令!
酒癫发作了。
到这时,纵不曾吃饱饭,谁的筷子都停着,愿意逃遁去,免掉这个醉鬼的酒癫的凌辱。
伯母的眼光先示意到我们小孩子。
我就暗暗扯下坐在我身旁的蓉弟,他真聪明,看形势,却不等到扯,早就开始缩下桌子去,望着房门想溜开。随着,鉴哥和斌姊,也同我忐忑地跑开了。
然而正要跨出门外去,在脑后,去响了如同狼嗥的种哼尸。
是伯伯在酒癫中发我们的怒。
他严暴的叫:“站住!”
我们的脚步收转来,便站着,小小的心儿忽然猛跳。同时,几个人的眼光都怯怯地斜望到伯伯。他显然是非常的可怕!
“你这几个狗崽,”他叫骂,“不把你们打死,现在认不得老子,明儿会反大!”眉毛簇成朵,眼眶变了斜角,黑而且短的胡须在嘴上竖动。
我们因骇怕,全呆了。
伯母于是勉强的为我们解围。
她温和的,几乎低声下气得象个奴隶,向伯伯说:“得啦!为小孩子家生气,不值价,倒损害到自己的身体,让他们走开就是了。”
我们想动步,那使人凛怖的喊声却来了。
“站住!”是更凶的。
“胡说!”他接上向伯母,“这简直不成话!母亲叫儿女跑开父亲,伯母叫侄儿跑开伯伯,有这样道理么!哼,牛放屁!简直不成话!然而不成话的话你居然讲,是过错,该罚!好,就这样吧,给我跪到祖宗面前去!对了,这是顶对的,给我跪到祖宗面前去!跪,不准动!慢慢地忏悔你的过错!哼,你这个不足为母范的女人!跪,就这样吧。”他喃喃的发怒,威严的,俨然象个牧师教训他的门徒。
伯母忍耐着,她低声说出许多恭维,尊敬,和自卑的话,在其中,她隐隐地认了错,希望饶恕。最后,她的眼睛又充满了恳切惶恐的光望着伯伯:这自然是补她的言语所不足,想伯伯能够原谅她,把这种也象是天降的风波平静了。
伯伯却依样是固执着,用强犦的音声去表示他独断的权力。
“除了跪,别的话全不要讲,纵讲来,那也只增加你的过错!”
听他说,伯母就特别用力的瞪他,这似乎是在想:“又是这套!说你不喝酒偏要喝!喝醉了,癫起来,象个鬼魔,凶狠残暴,作种种不是人干的事!说什么跪,这真是酒癫癫掉了心,无人道的,你酒癫了!”然而这些话,她又忍耐着,原因是恐怕倘若说出来,那酒癫子,是不为驯服的,结果只把这个家庭的纷乱更扩大起来,大家更痛苦。因此,为全家的安宁,她把眼泪噙着,默默地走到堂屋左侧,在个小房子般的祖宗神龛前,跪下了。
“腿伸开!腰间直着!还有那颈项!”伯伯声声的叫。
她切都照办了。
“治国有律,治家有法”象诵经般,伯伯摆着头,喃喃地的自语。
这时,除了伯母在跪,我们小孩子呆呆站在门边,在桌旁,还有姨太,清嫂,淑姊,和淑姊夫,他们这几个人都骇的呆了,毫无声响的端坐着,彼此用愁苦的眼光去传递,似要从其中得到解救,和计议种脱身的方法,但始终每个人都守着沉寂,谁也不敢先动步,或是做出什么脱身的样子。
照我们澧县的礼节,凡是长辈做了什么过错,那都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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