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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冥想,皇帝推门进来了。曹钰坐到他的身边,温言道:“若是舍不得你母父,我们便索性将他接回京城奉养可好?你是独子,章氏族人也多半不会提出异议。到时在往来便利的地方置上一处宅院,多请几个可靠的仆役伺候老人,你想尽孝也方便。”章瑛闭起眼睛,倚在曹钰肩头道:“陛下刚才当着我母父的面说这话就好了。他老人家必能相信陛下是真心待我,今后也就放心了。”

曹钰道:“我说这话可不是哄你。”章瑛道:“陛下的心意我明白。其实下午我已问过母父愿不愿意跟我回京,他的意思是,叶落归根,年纪大了也不宜移居别处。一来北方他兴许住不惯;二来他那几个外甥都很孝顺,身边也算是有亲人照应了。原本我叔伯家里的人都对我母父不管不问,这会儿我做了宫眷,他们的态度也改了许多,万一有什么急事也不敢不出力。”

皇帝揽着章瑛的肩头道:“这样也好。我看你母父身体欠佳,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让名医会诊调治,不要耽误了。你明天就差人去城里打听打听可靠的大夫,若是本城没有合适的,就请外地的名医过来,只要给足银两,他们不会不愿意。还有,既然你舅舅家的孩子正在代你行孝,我们也不要亏待了人家。”章瑛抬眼看了看曹钰,只见他神情严肃,显然是在认真地帮着自己筹划。

章瑛突然觉得自己始终极有福气,因此确实要像母父嘱咐的那样尽量善待身边之人。

☆、四

自从与母父姚老安人再度分别,章瑛连续几日都是郁郁寡欢。曹钰知道言语安慰无济于事,只能提醒自己加倍珍惜两人的缘分。

曹钰八岁丧父,十二岁时母亲也因病亡故。他的母妃程氏容貌虽美,却始终没有讨得皇帝欢心,只因生下了曹钰才获封高位。曹钰性子早熟,成为太子后又一直在祖父秦人礼身边抚养,与母妃并不非常亲近。章瑛进宫后,程太妃对这个伶俐活泼的外甥十分喜爱,经常将他叫来陪自己说话解闷。曹钰记得,母妃生前曾玩笑般地问他今后愿不愿意同章瑛亲上加亲,自己则一口回绝了。回想儿时的“决定”,曹钰不免有些感慨:当年他虽是孩童,却已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不应在门阀之家的子弟中挑选宫眷的道理;更何况十来岁时,他也实在不觉得章瑛与其他小内侍有什么不同。不料造化奇异,两人多年后竟会相知相携、结为连理。

离开章瑛的故乡没几天,皇帝一行就遇到了一桩奇事:为了给死去多年的父亲和幼弟伸冤,一名周姓少女竟乔装混进当地知府刘彤迎驾的队伍,冒死求见皇帝。得知这事后,曹钰立即要求刘彤跟自己一起再查此案。

申诉的少女自称祖居附近某县,家中世代经商、颇有资财,可惜男丁稀少,所以父亲和弟弟屈死后,家中已无男子可以出头告状。少女的父亲周梓生前常年在外,原配夫人去世后,续娶填房赵氏。可恨赵氏不贤,竟在周梓外出时将他七岁的独子宝儿毒死,对外则谎称孩子死于急病。周梓回乡后急于查清实情,就将赵氏的婢女春兰找来责打拷问了一番。还没等他问出什么,春兰却突然悬梁而死。当地县衙的仵作验尸后发现春兰身上伤痕累累,县令邱聚仁据此认为她死因可疑,将户主周梓夫妇传唤到堂。到了县衙,周梓承认自己曾责打过春兰,赵氏则指认丈夫对婢女早有不轨之意,逼(和谐)奸不成便起了杀心。于是周梓被立即收押审问,但他骨头极硬,几次受刑都不肯招供。为了害死丈夫,赵氏大肆贿赂县令、县丞、主簿等不说,还在衙门中四下打点,买通了整班衙役,终于如愿地令周梓在狱中“抱病而亡”,霸占了周家的产业。

周梓遇害后,他十来岁的女儿被一位忠心的老仆接到家中抚养。周家小姐虽为女流,性格却极坚韧,时刻不忘要为屈死的父亲和弟弟讨回公道。为了厘清这桩六年前的旧案,她已经在多地越衙告状,却因试图“以民告官”被各处官府责打了几回,申诉的要求也一直未被理会。不过她始终不肯放弃,这次又舍命请求皇帝命人重审此案。

皇帝答应了她的请求,一面指示刘彤再度审问赵氏,一面让他安排涉案的县令将当年审讯时留下的卷宗全数呈送御览。不过曹钰虽然极同情周家小姐,却觉得她多半难以告倒赵氏与县衙中的一干人等。据她说,知道赵氏害死宝儿详情的人多半唯有春兰,救助她的老仆也只是根据宝儿离奇的死状推断他并非死于急病。但是这两名人证现在均已去世,自然无法与赵氏当面对质。同样的,周梓的尸体早在六年前就被焚化,县衙提出的“病死”结论也无法轻易地被推翻。

赵氏再度受审后仍旧坚称宝儿因病夭折,周梓奸(和谐)杀春兰。她的供词前后一致,皇帝看了也没找出破绽。赵氏那里没有新的线索,皇帝只能指望能从县令邱聚仁身上查出问题,不过此人也不好对付。

重审此案的第三天清晨,皇帝还在自己舱房里办公,卫士突然禀报说邱聚仁带着县衙上下的全伙人马亲自前来呈送案卷。章瑛混在卫士中间上了甲板查看了一番,回来对皇帝报告说,邱聚仁和他的主簿、师爷、衙役、仵作等近五十人跪在码头上,口口声声请求朝廷还自己一个清白。这等场面何其罕见,引得周围百姓纷纷前来围观,将岸边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心中十分不快,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他懒得去见邱聚仁,只让卫士下船接了案卷,并命令他们迅速离开,否则便以“惊驾”为名治罪。

拿到案卷后,曹钰对章瑛说:“这县令排场倒大,将如此一大拨人召来是何用意?知道朕查不出结果,有意示威?还是要摆出请愿的架势,胁迫朕?”章瑛道:“他若有这样的魄力,也不会一把年纪还是个县令。我看邱聚仁此举并非意在向朝廷示威,而是为了让手下人乖乖受他的摆布。不论情愿与否,这些书吏、衙役既然同他一起来向陛下呈递案卷,查出纰漏就要共担欺君大罪——如此一来,他便再不用担心身边的知情者向朝廷检具招供了!做作至此,不正显得他做贼心虚?”

曹钰道:“没有真凭实据,如何能说他是‘贼’?他既然敢于亲自呈递案卷,可见胸有成竹,不怕被查。这刘彤也真是糊涂,居然没有当天就把案卷收上来,倒不担心邱聚仁动手脚?他这知府是如何当的?还是回翰林院修书治史的好!邱聚仁既然占了先机,我们也不能任他摆布。若不比较他衙中历年的案卷,谁又能确证这几册记录的真伪?”说罢,皇帝命几个卫士持自己手书,立刻赶到邱聚仁衙中将历年的卷宗全部封存,再从其中抽调多种送来。

周梓一案的案卷不过薄薄三册,皇帝和章瑛很快仔细审看了一遍。看完后,两人都觉得此案颇为棘手。按照卷宗上的记录,周梓的供词自相矛盾之处甚多,确实足以令人怀疑他的清白。而按照周家小姐的说法,逼(和谐)奸一事纯属赵氏杜撰;而且,春兰是宝儿真正死因的唯一知情人,周梓又怎会在弄清事实前将她杀死?。皇帝将案卷交给刘彤后,府衙的人也一筹莫展。

要推翻卷宗上的记录,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与县衙中的其他案卷仔细比较,设法证明它们是事后伪造的。章瑛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项活计,花了一日一夜的功夫对几十册案卷上的字迹、纸张、用墨等细细推敲了一番。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却令皇帝多少有些失望。

章瑛认为,从用纸的种类、案卷的陈旧程度等看,周梓的案卷和同年的其他案卷并无明显区别,唯一的疑点仅在于这几册案卷上记录的证言与供词条理似乎过于清晰,涂抹修改之处也较少,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有人要查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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