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和子绞着湿巾在沈赫身边帮他擦洗。沈赫知道自己背上肩头罗列着几处箭伤刀伤,俱是此番长途奔袭且战且走过程中的收获。随之笑哂:“行军打仗,怎么免得了受伤?相比罗崇等战死将士,我已甚觉万幸·····”
和子正要搭话,门外响起兵士话音“安远卫戍府来人请朔宁侯移驾前往赴庆功宴,已有车驾等在院门外。和子得示意高声应了;随之加快手上动作,侍候着沈赫出浴换衣束发整装。逐项齐备又抱了主人佩剑跟在身后快步出门。
沈赫坐进轿中忽想起一事,拽住和子斥道:“只顾与你嬉笑,竟忘了正事。临行前交代你找的人,可有下落?”和子闻言惊醒忙赔笑骂自己没脑子:“奴才见了爷,自顾欢喜,忘了回这件事。按爷的吩咐,奴才找过了;当真找到了万家小姐,只是那家情形······说不得个‘苦’”。沈赫闻听招呼侍从稍后,捉着和子走向一旁喝令其简明叙述。
万小姐的夫婿慕氏公子出于文礼世家。于一年前调往安远任职。去年冬由家中安排,明媒全聘娶得万家小女万莹为妻。随后于年初携妻赴任。然而万中有一失,偏偏正在此时,西恒大举犯境兵祸汹涌袭来。
慕氏公子身为安远众多胥吏之一,自是随助于主将上官守城抗敌的主流要务之中。家中一切只能尽数丢给少妻、老仆和侍婢。百无一用是书生,兵火乱世,再耀眼的文采也做不得充饥之粮。
万家小姐过门之前,慕公子的妾侍已为其生有一子,如今真是老少妇孺占个齐全。更有城外敌军箭火雷石不期而至。象所有升斗小民一样,昼夜间,屋舍被毁家人死伤,饥寒交迫生死游离,任谁都躲闪不及。慕公子与其侍妾,于安远城被围之初战火最炽时,便因飞矢雷石罹难,万莹在老仆拼死保护之下,领着亡夫遗子一直躲在地窖中。终于熬到西恒收兵,狼军临到撤退前,又射出无数飞箭,密如铁雨铜蝗般直袭城中。慕家老仆与少爷逃避不及纷纷中箭。
如今城中历经数月战祸,缺医少药,食水不全;慕家少主老仆眼看已是单脚踩上阴阳界的门槛。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涂面包头四处寻食挖药,艰难的维系着一老一小奄奄欲断的气息······
“如今呢,慕家情况如何?”——“奴才以老爷的名义送了些吃食伤药过去。就小人看来也只活得了一人”和子黯然答道。
无需多想也能猜出□成结果。慕家门中最终会剩下病孤少寡,最后淹没在绵延艰涩的战后困苦之中。这也是战火刀兵之下所有浸于凶潮之中的百姓们不得不认的命数。
沈赫沉默片刻,坚决命令和子,带几个侯府随从去将慕家陋宅中主仆三人,接到暂居的这所宅院来。
“爷,如此安置······只怕被外人看到,于您的名声······”和子欲言又止。沈赫登时沉下面孔厉声喝住:“三条人命来全你家主子一张脸面,这等无良的话亏你讲得出口。你怕丢脸便自回尚京侯府,我自己去便是。”
和子“噗通”一声跪在沈赫脚下“爷息怒。奴才是混账瞎心才说了那没人心的话。这便照您的吩咐去安置了。差事利落在请爷发落。”沈赫将袍袖一掸,哼了一声转身返回轿中。临启动方丢下一句话:“你不比跟我,现在就去安排接人。再若拖延出人命你便就此留在安远当个看坟地的。”和子闻言一个头磕在地上。
庆功宴上,终是碍于国舅一层身份,使得众多激昂欢跃开怀畅饮的豪迈,在欺近刹那间冷却止步。沈赫并不在意。此刻他的心情,怎一个复杂了得。三分建功立业的信息,两分决死脱生的庆幸,两分家仇国恨终偿的激动,两分得逢明主的鼓舞,还有一分则是来自独具的敏感引起的凄怆。
邓绶上前关切伤情,随后又征求向朝廷据折报捷之事。沈赫不做多想欣然作答“得以擒获逆渠英琮及一干奸党,乃是叶茂提出于半途张网以待的妙计,将士用命拼杀,见有已故游击郎将罗崇,于其后全力衔尾驱驰之功;他沈赫仰仗诸公扶持,方有目下薄绩,不足以列于文表显于御前。故而,还是多加列举叶茂、独孤坚等辛苦坚守及拼死搏杀的功绩。
闻得如是答复,邓绶暗在心中笑骂:不愧是相王高足,猾得狐狸也似。先是抛家舍妻讨得主将之职领兵驰援安远,再是亲率精骑深入西恒腹地直捣英氏老巢。一场大胜斩获良多,竟又这般推功让绩。独孤坚、叶茂不是傻子,自要念你这捧大大人情;便是龙座上那位,神目如电,是能揉得进沙子的?只是,实在看不出此人心中究竟怎生开销的······
邓绶捏着酒杯沉思片刻,转身状似征询独孤坚:”沈大人酒多了,语焉不详;倒让邓某为难要向两位将军问策。如今安远城中囚虏众多,尤其首恶就压在城内。下官窃以为,战火方息人心不稳,难保夜长梦多。是否尽快查点分拣出一批重要人犯先解往尚京报捷献酋。其余从犯斩押流放或者黥面发卖,由留守于此的主任官员及早处置。不知三位将军以为如何?”
独孤坚向叶茂肩上拍了一掌畅然道:“此番边陲战事得以尽快平复,安远一地打得可说艰苦卓绝。先有安老将军身先士卒为国捐躯,又有叶沐泓继于其后苦守,御顽敌于城下;后于援兵到达应招率队出击。这才有目下擒获首恶的不世之功。报捷献俘之事还是由叶沈二位将军出面。况且奉节至归德三府一线,至今尚有散骑游匪袭扰,不可一日无主司将领监控,独孤就不凑这份热闹了。”
独孤坚说完,邓绶险些笑得喷了酒。原本加上罗崇在内,猜拳一般刚好是“伸指一巴掌”,眼下一死两退步,独剩了“剪子”凑不出石头和布。
宴上就此达成共识——独孤坚与宴后次日回归奉节驻守。押解重要俘虏进京,沿途务须严格管控,强兵重甲亦不为过;决定由叶茂亲自令麾下人马负责,不日启程进京。叶茂则派人连夜大作重枷铁索以备长途解送之用。邓绶负责全部协助辅佐包括沿线关卡调停。
至于沈赫,鉴于其岳父生前多年戍守安远重地,于此间民情地理可谓是耳熟能详的;又有钦此皇命旗牌尚方宝剑在手,留于安远总揽一切军政便宜行事。
计议已定,由邓绶当堂执笔起草奏折;在场几人看过亦无异议随之提笔具名以示附议。
大事已定心怀开朗。沈赫也推诿不住轮番劝哄推杯换盏。待家仆寻来时,国舅爷也有些醉眼迷离。
和子架着自家主子摇摇晃晃的寻了近门座位坐稳。凑到耳边仍需大声喊话:慕家主仆已经安置在那两进院子中落脚。慕家老仆的情形甚为凶险,也就是这一两日光景。慕家小公子的情形相对好些有限,及时寻得医药或许还能捡回性命。至于少夫人(万家小姐),显是被长时间生死存亡脱得极尽疲惫了,情绪上有些麻木,不哭不闹反而平静的令人见之心中起栗。
邓绶恰在附近,听了大概缘由;辨出说话中提及‘万家小姐’,借着酒劲半清不楚的凑过来问:“方才提到的万将军家的小姐····,是说的万荣万玉清家么?”
和子听到质询忙躬身搭话:“回邓大人话,正是钦封的定涛将军万将军家的小姐,现在她是······”未及说完,沈赫借着闹酒,抬脚将和子踹得一溜跟头滚到了门扇脚,切齿骂道:“多嘴狗头,再不住口现下就将你拖出去拔舌敲牙。”
“哎~延召何需与不懂事的小厮生气。仔细风邪入内闹酒存了胃气就不好了。邓某与万将军同殿为臣,不及延召这般与之熟稔,彼此间也有几分薄面。何况谁人不知,万氏兄妹三人个个龙凤之姿美如云中谪仙一般”
邓绶还要说,沈赫假着醉意,扳转其身体将之推回人群中“琚遥兄的话忒多,定是有酒了······”
方行数步,身后已有叶茂等人一路叫一路尾随出来。沈赫无奈只得转回身,借口实在不胜酒力,加之连日鞍马奔波实在已委顿不堪。“就此告个方便,诸位兄台放小弟回去歇息吧,多谢多谢”
“国舅爷何必寻借口逃席。真格的是急着回去灯下赏娇吧?人之常情么,在场都是过来人,谁还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叶茂大咧咧的拆解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况乎是眼前这位正值血气方刚英姿飒爽之龄的朔宁侯,文华武锐品佳根正。
沈赫听到叶茂的说辞,已露有薄怒,心道:这算怎么回事,我不过是安顿好友托付的家人,又不预大加声张,反被说的忙着偷香窃玉一般鬼鬼祟祟。一念至此,索性站住哂然看定叶茂及其身后邓绶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赫恁小器了。实不相瞒,赫于出征前承玉清兄所托,要小弟在安远得便时善加照拂万家小妹。叶。邓两位兄台与万玉清也有交情,赫自然不会昧着两位仁兄美意。不如待明日昼间光天化日之下,赫将万家小妹恭请出来,令在座诸位以全同袍之义。诸位以为如何?”
叶、邓二人面面相觑后点头称好。想来也只好如此,再是凭兄长之义善加照拂,也没有挑灯照亮趁着夜色,叫门问候闺中人的道理。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观士尚且如此何况是观美人。虽是便于言行有意女扮男装,白衣胜雪一派凛然颜色,亦绝难以淡化其倾人魂魄之姿。荆钗一股配以雪纻素袍,如廊前梨花涤于春雨之后,画桥芙蕖托于清波之上。恍惚望其飘然端揖而拜,在场之人已觉如临幽谷,屏息凝神。
“妙哉斯人”立于后位的邓绶脱口赞道。叶茂悄悄用袍袖向身后拂了一下,压低声音:“妙在何处?”
“沐泓兄请想,古有西子得名于灭吴兴越,汉有昭君得名于宁胡。斯人之美在于令观者忘乎于刀兵战祸之痛,而甘没于其曼妙静霭之中,岂不是妙人?”说话间,众人举步行至礼节性位置上,两下泰然自若端揖见礼。
相互无非寒暄关照之言,万莹并不做作推诿,眉梢唇角一层浅笑若有若无淡淡而然,不以己悲亦明显宣示着不可欺方的姿态。
公衙之外不言公务是沈赫历来的的作风。而眼下虽处私宅,有万莹在场,更不可能有所谓家常话可说。反倒是新选的侍女(一个半大女孩)在献茶时动作生涩,得了和子的指点应承,使得已经冷涩的场面活泛了些许。和子请示言及移居收拾用物,万莹则以此为由,団揖一拜,衣袂飘举的转向内宅而去。
沈赫移居的原因明确,这所屋宅已经安置了万家小姐住下,沈赫纵然肩负着关照之意,也不便居于此间。故而,和子可说是“一手托两家”,忙碌的事情七七八八不一而足。虽是一应琐事,叶、沈二人看在眼中,心中不免暗自佩服沈赫心细如发,于毫厘间显露大义。
闲话间正问及沈赫是否需要往侯府捎带书信,那个侍女快步跑回来凑近沈赫低声说了几句话,沈赫脸色上一肃,起身抱歉称,内院中有些琐事需要亲自去看一下。叶、邓二人见状就此告辞。
叶茂凭着敏锐的耳风,分明听见侍女的禀报是:小公子的情况不好,请老爷进内院去看看。再后来行至门口时,又听见沈赫招呼和子,把收拾行装的事放下,尽快到城中去寻个纸金创的郎中来救人。
与沈赫相熟之人都知道,朔宁侯只娶一房正室且并无所出。那么内院中的小公子又是从何而来?叶茂回头时,邓绶也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脸上表情显然是说:就算国舅爷真有外宅,照这个情形看,似乎也是快了些。何况安远城原主将是他的岳父,沈延召还不至于把外宅安在岳父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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