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罗某人,骧先前是重其将兵技艺,以为置于广阔有为所在,或可令之拨转心性,成就当世一方名将。奈何终是秉性使然,尽行些蟊贼勾当,白白玷污世家名号。”
忽而收住谈论,骧倾身向赵椿一侧,目光如炬的盯住,恍如赤子至纯般转题问到:“言至于此倒有一事讨教于仁兄座前。当初随家父会客尝有耳闻:二十余年前,罗氏所得战功抚恤乃是后补进去的。其时回朝献俘的叶沐泓、邓琚遥为此还受到先帝申斥。是有人具折先帝求情,才默许为之补功。也因之令两千余户战死将士,就此得到后补抚恤。后来我好奇探问父亲时,以‘有辱逝者非君子作为’之说,被骂了回来,也未敢再问。清肖兄曾坐镇大理寺掌管刑档司狱;对此事可有明晓?骧有疑惑不为别的,是一直对当日罗耀庭对我芥蒂颇深之举不解。现下偶然想起旧事便好奇一问。”
赵椿曾将大昌律法烂熟于胸。今日先有英禄赠送各样贵重颜料章坯,后又被骧这个姿容绝美之的,以求教之名问回本行,早起技痒之意。因此把玩着指间的水绿色茶盏,轻笑一阵,也似骧一样,倾身依住桌案侧向对面,就此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凤郎真是问对人。当初奉诏回朝掌管大理寺卿,入手审检第一个案卷即是此事。为此事还特意前往京郊拜会过令尊沈公。
据沈公秉诚相告:当时游击郎将罗崇一味贪功冒进,不理代职主将邓绶之令,擅自率队追击西恒狼军余部。于半路遭到反扑,两千余人全军覆没暴尸荒野,其状惨不忍睹。更凶险还在于,沈公和叶沐泓控制的俘虏借机哗变,险险令之脱逃。叶沐泓为之狂怒不已,其后借酷刑重枷长途押解,往京城献俘行进。最终导致西恒英氏族人,见援救不成索性将英琮硬箭穿胸射死;还抢走了西恒王旗。事后言及此事得沈公嘱咐:为尊者讳,也念死者为尊,要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宜纠结妄论。”
叶茂献俘一事因此连连受挫,哪还会为之表功,就此压下以罗崇为首两千余户抚恤瞒而不报。邓绶恨罗崇阴私心性,更不会为之申辩。若非其后沈赫递上密折向昊帝求情,连罗家在内两千余户战死遗属,都要发配到边外苦寒毒瘴横行之地。昊帝委实是慈悲胸怀,授意有司以战死论功,将这事做了了断。
一年后,因‘调度不严谨’等理由,沈赫被调回京城。安远军防总镇之职改由叶茂出任。实则,正是罗崇之举,打乱昊帝当时于边陲乃至西恒治理的大略。也导致其后西恒多年纷乱,朝廷一直无力顾辖,只能交由叶茂弹压震慑。
罗嵩倚着所谓军功进入兵部,初始也算平静。数年后沈赫再次奉调回朝任要职,罗嵩就着东风,扶摇而起加官授爵并成为罗氏族长。
承宁九年,昊帝开科举士广纳文武贤才。罗锴下武场,比武夺得第四名。其间,罗氏族中借势压制旧人遗孤之举也是少不了的。沈赫因皇后被禁足的机缘,置身于主考行列之外,也让罗家有空可循。
朝中熟悉底细,及见过其背后诸般小动作的同僚,无人愿意接收罗锴。其中就有后来拜相,当时任职户部的徐大人。他家有远亲当年随罗崇追袭,如无沈赫的介入,便险险被拖累家破人亡乃是仕途。罗嵩曾托人到沈赫门下,指望将其侄儿留于京城。沈赫麾下尽是深受其宽厚恩遇之士,亦不乏当年受累罗氏者,岂能见容于这等人?沈赫考虑再三为保京畿拱卫安定,便将此事推了。罗锴为此被叶茂捡漏儿摸去,压在手下数年只任个偏将。见到名次在后,但后来多居职高于自罗家之上,罗家并不寻究自身缘故,反认定此乃沈赫为私己势力有意压制。
座上亲政首次开科,沈氏一门中三考三中,端是吓坏满朝的君臣。再后来选后纳妃时,关于‘高僧窥破天机参透亡国之谶’之类谣言,这些人也没少参与。
志锐六年末,骐王赴天相建戍,跟随者其实多为沈赫在虎贲卫时的旧部。因果报应之说倒是不虚。罗氏经历多番之后,也为人逐渐认清秉性。在天相军中渐渐失去说话份量。
沈赫在朝多年,以其忠醇宽恩颇受属下爱戴敬仰。在其辞朝后,麾下追随者,或辞或转,将虎贲卫各层将官基础抽得极为虚弱。代职主帅资历威望远不及沈赫,两三年间虎贲卫形如散沙一般。
罗锴正是思谋着借这时机,抢个功劳积存点资历,回去做个拱卫朝廷的柱石。其间巴望效朔宁侯之姿,再来个国舅辅朝的心思必是有的。只是这一步‘东施效颦’走出来,大昌的运术更加难期。况皇后于子嗣上屡无建树,座上已动了废后心思。收到其皇后妹妹告急,哪里还期望出落成开疆拓土骠骑将军?保住当前利益才是要紧。
赵椿将整件事叙述明白,骧已经恨得手足冰凉。不觉间把手炉贴在心口,期望借不多的温热焐暖心头。心底已在切齿:极好。原想念着一点血缘故旧,存些顾及心思,倒是被人际抽刀断的干净。一方欲借刀杀人,另一方欲关门捉贼,呼应得道妥帖。想坐收渔利么,看我摆一局‘借尸还魂,三户亡秦’棋,吓死你们!再这般隐忍,没的让宵小作祟,还误以为凤郎忒是好欺侮。
一场论述下来方觉天已过午。喜子因室内未曾召唤,断不敢打扰。直至萧宇从靖王驾前回来向骧转达问候,才借着打趣之机将畅谈截住。喜子捧着骧写便笺,才放心大胆的回转隔壁行辕。
侍从们摆膳、捧水净手同时,萧宇取出两份精致拜匣呈送在骧面前,是两份空头请柬。不肖询问解说:今日戌时,由靖王做东主持三家会宴,地点选在靖王府天地怀仁轩。
西恒这边的请柬已经由专司送来。对骧的请柬拟名,谢琛颇动了些心思。最后取了‘紫薇阁学士’的名号填了一份。又授意让萧宇带来两份空头请柬,以便根据需要填写使用。
骧垂目少顷便会意一笑道:“琛哥真是懂我心意。”转而又向萧宇半逗趣道:“既是选的‘天地怀仁’,则是昭示博采广收海纳百川的胸怀。客座中可为你的座位?若少了靖王驾前高等幕僚留一席,我便替你将他们一步。”
萧宇会心一笑摆摆手:“王爷和督知府大人既许我于此期间关照你,便是顾及你的体面,也要赏我个位置。这空白请柬···乃是琛哥思及某人或许要醋意横飞,恐你不好做,予你应急的。”
瞥见赵椿听了解说终是笑得喷了酒,骧不免赧颜:“琛哥真会嬉笑,哪里就如他想的这样?”
赵椿抹了唇角,晃晃手指嘘了一声:“贤弟莫要小看这‘吃飞醋’,端是无章可循无理可讲。昨夜我还同雨航好生拆解一回呢。寻常人吃醋拈酸,左不过翻坛倒盏罢了;那位可是贵为一地之主,闹起醋性断乎不会是一星半点儿,生生要捣烂一座醋窖才够。”
话音甫落,萧宇手一抖把酒杯扣在自己腿上,忙乱拾起放回桌案。略有心悸的朝骧看去,见他用袖子捂着倒在座中,笑得浑身乱颤。
众口难调于安奉督知府言诚所谓是‘众座难调’。今日到场列席者:封疆亲王、行政大员、将兵之帅、白衣卿相,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局者,堪堪西疆一片天地支撑。
饶是做好多重心防,亲眼见到本人时,骐王还是被满怀悲喜交集破了功。顾不得英琭在旁需要避讳,快步上前只是紧紧拉住骧的手,一手紧捂着口鼻,被哽咽冲得迟迟不得做声。林筝一旁觑见英琭面色趋于阴郁,暗揣情形不对,忙迎上朝英琭端揖一拜,诚谢其送药酒缓解旧伤之情。
借这厢见礼寒暄之际,有某人形色寂然的被引到近门口处座位上讪讪落座。端木洵与罗锴早有交道,嫌透其人品行。觑着自家主公体面,对着罗锴点头一笑,便转向去寻唐劭、赵椿说笑逗趣。
独孤澹朝谢琛略有薄责之意的看了一眼;谢琛暗指骐王面露为难。遂彼此会意,罗锴是骐王驾前左将军,再是不济也需照应其主体面,有其一席之地。
英琭只把目光一扫,言笑晏晏中夹杂一缕不虞之色。骧见之莞尔一笑,向对谢琛附耳道:“放之不悦乃因嫌我的座位离他远。且顺他意思挪下我的座位就是。”言罢,骧借袍袖遮挡牵着英琭轻轻摇动,一对凤目在莞尔一笑之后,慧光璀璨的看向他。——英琭望之片刻,回以释然垂目一笑:“好吧,为夫并非那小气人。只是你须得进些饮食,再下去同他们叙话。”
诚如骧所言,英禄只要他的小凤凰安然落在身侧,心气便一顺百顺。旁人的座次怎么摆与他无关,便是一人坐在另一人腿上也没个看不顺眼的。
饮罢首杯酒,英琭端起酒杯敬对面两位东道,温言款款真个是好一派谦和随性:若行细分列席者的背景资历,是怎么都顺序不了的,索性将一干规矩位份尽数丢出门,说话举动倒能自在些。言罢,引得其余人等纷纷抚掌附议。
“彼时应玄鹏之议,联诸位挚友至交成今日欢聚,幸甚之至。独孤澹冒昧相请鹤郎觉风,随兴做序一篇以兹相庆,不知觉风肯赏这个薄面否?”独孤澹长身离坐,率先捧酒向林筝敬酒。——林筝离座出列从容端礼回敬:“王爷及在座诸位抬爱,筝敢不从命。只是筝委实比之不及凤郎七步成诗之才。仓促连缀成句粗陋得紧,必要让诸位见笑了。”
骧喜不自胜的端起酒杯朝林筝敬过:“骧久慕鹤郎之才。今日口占之作,定胜过沙场上刀斧快利。我等洗耳恭听。”话音甫落,便觉衣襟间有只手爬进在腿内侧上下游走,转头去看英禄,正撇着嘴角儿斜睨过来,分明一把酸溜溜的味道:你从未这么夸过我···
林筝得赞不觉满面生辉,将手中就又向英禄和骧虚敬一下。冥思片刻复朗声吟道:“夫乾坤弘开,天地至诚。得仰先帝遗命,奉恒主倡议,赖天相、安奉两府镇守王驾倡和,时逢初寒之岁,于安远外西郊设立商榷所。三家共联安保巩固。兹安远西郊外,故有争战遗址。北望夷族信风;南通滇越崎径;西距恒土挥鞭之遥,东临昌境朝发夕至。诚所谓兵戈必期,边贸希冀至要之所在。
幸得天地怀仁,诸家镇戍王驾宽德怀柔,感苍生微命黎庶无辜。定于故征战地,设立边陲互市通商,以利周边通途交汇。实乃至伟功德也。
即日大局乃定,众愿乃成。筝奉东道靖王教,诚惶诚恐仓促口述成句,不成规矩。
旨在抒怀记述以表当事胸襟:集边朔之宏储,利各族之民生;息刀火之干戈,开一疆之太平;禀醇良之精至,盼金石之为开;报天地之赤忠,结黎庶之泓泽。聚中直之良性,铸西疆祥瑞之乃成。”
林筝话音方止,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击案喝彩声。独孤澹与英禄不约而同捧盏进前,向林筝亲自把盏相敬。其余案上亦随之开始相互敬酒道贺。
首轮敬酒已毕,堂下起乐,有舞姬们踏乐起舞。堂上在座之客,本就存着武盛文弱由头,及至此时应和着廊间清音袅袅,红巾翠袖招摇,哪里还能守住所谓斯文之态。幸亏行伍人心中,还未曾淡漠拂幼护弱风范,以致如骧、谢琛、林筝等,年轻且有身带伤病的,依然被照料的无微不至。
英禄自知管不住骧的兴致,哄着他略近了几口菜聊作果腹,便放他随着谢琛去寻旧故说话欢谈。
萧宇应赵椿之邀留下入席,就便向赵椿、林筝二人请教起格局珍珑技术。唐劭与端木洵虽各奉其主,彼此间确是相熟得紧。两下眼神一对,便凑向一起提壶擎盏猜拳行令耍得好不畅快。有意无意间把个罗锴划在了交际线外。
独孤澹与英禄之间熟悉得细在颠毫,手把酒盏彼此一碰,就着同桌或立或坐,望着各自心尖儿上的人儿,浅笑低语互换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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