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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宁去见永承,走过她已经不太熟悉的园子。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背影,颀长身材,穿着赭黄袍子,外襟上似是绣着精细的龙纹,他像是更长高了些,不过也应该不会再长了。永承已过了弱冠之年。她张了张嘴,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最终唤了声:“湛哥。”

永承转过身,春宁留意到他脸廓的棱角不知何时硬朗起来,笑起来眼睛弯着,王侯之女必是争先恐后将身嫁予了。他表现出夸张的欣喜,这令她感到满足的愉悦。她走近前去,想要以君臣之礼跪拜,却一把被他拉住了。“宁儿,”永承上下打量她的身段,“没想到连你也长这么大了。”其实她下嫁那年便已经不小,只是再见时竟已怀了身孕,他心里莫名生出点微妙的讶异。

两人坐在荷花池边上看了一会鱼,春宁忽然道:“湛哥现在还习武么?”永承摇头笑道:“谁敢和朕练?从打你出了阁之后,就再没动过腿脚了。你在马家还好?说到底还是本家亲戚,一定不亏待你。”春宁幽幽地叹了口气

,脸上透出点凄凉的苍白:“谁敢亏待我,什么本家亲戚,还不都是天家臣子,每天早请晚请,礼数周到,哪能说是亏待。湛哥也犯不着替我鸣不平,唯独这一件,我不怨母后,我恨她什么也恨不到这上面,她养了我十六年,又把我白送了她娘家,就当还她一命吧,我也没什么好给她的。”

她说着,鹅黄的帕子捂住了眼睛,肩膀突然大幅地缩起来,弓着腰,整个人像要团在一起似的,抽搐着,矮下去。永承连忙去拉她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机械地扯她的帕子,一下,又一下。

春宁并没有哭,她喉中发出“呃”的声响,好像勉强咽进了什么庞然大物。永承才明白过来,春宁是有了孕吐——他的妃嫔中并没人怀过他的孩子。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想哭又想笑,道:“都看不出你到底好还是不好。”春宁才笑起来,说:“这不是挺好的?赶着年前生了儿子,母后不知要多高兴呢。”

春宁一面说着,一面看见旁边的宫女发髻上都插了小巧的钗——应着端阳节的景,用绫罗缝了小粽子,悬在钗头上——笑说:“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几千个这样儿的粽子做起来可不得了。”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忽然道:“端午都祭拜屈大夫,怎么没人祭一祭淳哥?淳哥不也是在水里没的么,跟屈大夫一样,你们都忘了。”

她说得不轻不重,像是唠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似的平静,听不出半点悲伤和埋怨。永承突然震了一震,愕然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淳哥是因为朕才没的……你这是来指责朕忘恩负义了。”春宁忙不迭地立起身告罪,和永承面面相觑,不知要再说什么才能把这尴尬的话题掩过去。永承刚才带翻了喂鱼的食碗,全都折在池子里,比手掌还大的红的黑的锦鲤哗啦啦地搅着水簇成一堆,张大了嘴吧嗒吧嗒地抢着那点沫子,周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她突然开始厌恶眼前这些人,他们脸上卑微的惊恐几乎令她干呕出来。

春宁略欠了欠身,扭头顺着原路回去了。这点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任性让她自己都觉着讨厌。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到她嫡兄的死,但她就是要这么刚硬一次。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惯着她的任性,她母亲讨厌她,父亲漠视她,但现在她有了马家的孩子——她母亲一族的孩子。她把她自己整个儿的牺牲了,所以作为补偿,他们也必须忍受一次她的任性。她走得飞快,带着报复得逞后的得意,可皇子淳的死她好像怨不着任何人。

文顺猜着长公主一定要传召,果然到

下午便有回事儿的太监带着牌子来宣。四个太监两前两后夹着他带到春宁面前,文顺朝上头跪了安,听见春宁轻轻搁下茶碗,笑道:“这两年你怎么都没变样儿,连顶子也没混上一个。”文顺低声答:“虽是老样子,也是承着长公主的恩典,奴才如今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巴望别的。”春宁道:“你起来说话。你进长禧宫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儿呢,你跟小柳儿陪我从小玩到大,这我都记着。”

文顺爬起来,左右溜了一眼,春宁早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便抬起头笑道:“柳姑姑对奴才倒是真的好,惹了事多亏她护短。”一眼瞧见春宁穿着桃红色滚葱白边纱罩衣,上边绣着梅枝的图样,正从黄花梨木雕花方桌上取茶碗,脸蛋丰腴了不少,虽是笑着,却不知从哪儿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悲恸。他也说不上她比在宫里时是好了还是不好,总之她就是这么个人,年纪小还时常耍个性子,懂事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了下去,死灰一样,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春宁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文顺便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方砖的缝隙。

春宁坐在高榻上仔仔细细把文顺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簇新的青蓝色布袍,系一条皂色腰带,上面只拴了个香囊,再无别的装饰,衣领口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面容倒比几年前自己出宫时更俊俏了,不禁可怜他白生了这么好的人物儿,却挨了刀子,落得一辈子听人使唤的下场。文顺却不晓得她想什么,纹丝不动立了一盏茶的工夫。春宁一面慢慢地吃完了茶,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笑道:“你如今还练剑吗?我以前最爱看你使剑,就总是学不会。”文顺回道:“功夫是师傅传下的,奴才不敢扔了,只是现在不比以前,身边不能留真兵刃,只好拿树棍装样子。”春宁恍然道:“这倒是,我在的时候都保不了你,现在你的日子想必更难过了。”又凄然说:“早上我见着皇上,他和前几年也大不一样,像是跟我疏远了似的……想想也没什么不对,身在其位,慢慢儿的也就变了个人——不是你要变,是全天下的人逼着你变。可我总觉着他连淳哥也忘了。”

文顺暗自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挑开话岔道:“长公主难得回来,何必提那些事儿,有兴致倒不如看看晚上的戏折子,点两出好听的?”春宁并不理他,反问道:“我记得你从广元殿出来,还是大皇子的意思?”文顺回说:“是,奴才到现在也感戴大皇子的恩典。”春宁便骤然放低了声音:“你可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我也不是坐实了才说这话,就是随口一提——说我出阁那年,大

皇子在鱼塘溺毙,并不是意外。”

文顺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倒塌了似的,唯独一个意识是清醒的,警告他这话茬千万不能再接下去。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在宫里摸混了十多年,要活命就必须谨言慎行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皇子淳的死法他不是没听说过,他听见的甚至比她说的还要细,哪怕从没亲见,也能像模像样编出八段十段故事,但这话永远只能烂在肚子里。文顺心跳得厉害,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道:“奴才冒犯了,可长公主这话怕是空穴来风吧?大皇子为人宽厚,绝不会有谋害的事儿,奴才也从未听过这种话——”见春宁将信将疑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若是知情瞒着不说,就立时三刻死了,不得全尸。”指天誓日地赌了咒,春宁才不再追问,道:“你也晓得母后眼里只看得见淳哥,但淳哥并没因为这个就欺负我。皇上,还有没了的淳哥,不管我在母后那儿挨了多少冷眼,他们都愿意陪着我。小时候多好呢,可现在是再回不去了。”

文顺便宽慰她道:“太后渐渐上了年纪,膝下孤独,当年多多少少亏待了您一点,如今肯定也后悔。到底是亲女儿,常进宫来走动走动,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大皇子虽没了,您正是该替他尽孝的时候,再者说,皇上尊您母亲为太后,还不是和亲生儿子一样?”春宁听得这话,才勉强笑了笑。

正说着话,太后派人来请公主晚膳。见春宁起身,文顺就卖了个乖,抢前一步,抽出一块干净帕子来垫在自己腕上,春宁隔着帕子扶着他的手臂,由他伺候着往端仁太后那儿去了。到了延寿宫正殿的游廊底下,文顺却停了脚,道:“奴才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春宁立刻明白,知道他品级低微,不敢错了规矩。文顺磕了头,顺着檐廊慢慢倒退着出去,春宁才转身进了殿。

晚上戏班子在清音阁搭了台,先唱的是《小商河》,戏折子递到春宁这儿来,她随手指了一出《四郎探母》。她坐在人群稍偏一点的地方,永承和端仁太后在正中,旁边围着几个受宠的妃子,各自穿着鲜亮的裙衫,头上描金点翠的钗环在灯火之下晃得人晕眩。戏台上咚咚的鼓点一声追着一声敲,品红衣裳的武生执着银枪,连翻了好几个身,枪头那一大团白穗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又划了一圈。永承先叫了声“好”,席中便一叠声地跟着叫“好”。春宁皱起眉,盯着眼睛上描了红、眉间也涂了油彩的戏子,忽然想起文顺来。文顺进长禧宫的时候十八岁,可她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就算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还是太小了。

☆、未止记-03

端阳节过了两日,延寿宫里忽然派人来传文顺,说是太后问话。那文顺何等伶俐,猜着未必是什么好事,一面应着,一面换了件穿旧了的灰布夹袍,才跟着去了。柳儿打起帘子让文顺进门,自己却一扭身出去了。偏殿里熏着龙脑香块儿,袅袅地从地上的黄铜鹤熏炉里渗出青白色的烟缕来,端仁太后就在里间榻上坐着,把手伸在眼前,像是在钻研指甲套上刻的花纹,四周竟是一个宫人都没有。文顺没敢越过隔扇门的槛儿,只在外间隔得远远的跪下请了安。太后并不说话,也没叫他起来,只听见掀开茶碗盖的声音“磕啷”地响了一下。文顺心里便忐忑,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想着应该找个机会窥视一下上头的脸色才好,眼皮却一直也没敢抬。

对于端仁太后,他总是有着不可名状的、神经质般的恐惧,她周身都是凛然且随时准备攻击对手的气息,眼睛里藏着无法轻易觉察到的凶狠和决绝,他宁可离她远点,再远点,仿佛她呼出的气都能随时杀了他。端仁太后终于发了话,像从她嘴里吐出了条野生的蛇,冰冷的,听不出喜怒。“你进宫多少时候了?”文顺小声回道:“十二年了。”太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日子倒不短,不过这十二年真是白活了,连规矩都没学明白,留着你做什么?”文顺伏在地上,眼前的青灰色方砖忽地晃了一晃,他颤声道:“奴才平日做事一向小心,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太后冷笑道:“事做错了能改,话说多了可收不回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文顺立刻想起前日的事,必是和长公主说话的时候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了。身上倏地僵硬起来——春宁是她怀胎十月亲生的女儿,她竟然连她也要如临大敌般地监视着?!

文顺飞快地把那天的话想了一遍,觉得没有哪句像是会引火烧身的,稍微放心了点,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作出惶惑的样子,磕了两个头。端仁太后仍是吃着茶,像是怕烫,轻轻地吹着,文顺浑身绷得紧紧的,缩着肩,怕她随时把那一盏滚热的液体连着盅子扔过来。上头静了半晌,突然高声叫人,身后立刻呼啦啦进来三四个太监,端仁太后只略微动了动嘴唇,怕浪费了字似的,简短而不容置喙:“打。”

文顺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抬起头辩解:“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奴才自知身份卑贱,并没敢和长公主多说什么。求太后示下,也好让奴才心服口服。”他这一抬头,正巧对上她的目光,他只看见一团艳丽的纱罗缠住了金澄澄的首饰——她也不过是个中年的寡妇,作着那个年纪才撑得起的妖

娆装扮。

端仁太后却愣了一下。她之前从没正眼儿瞧过这个做粗活的奴才,不料自己宫里还有如此俊秀的小太监。她冷冷看着他双眼里的哀求,一股怒火突然席卷了她的身体,连手指尖都抖了起来——不过是个奴才,要生得这么好做什么?凭什么别人的儿子天生便得了好相貌,自己的儿子却没有?这些年来她一直憎恨着春宁,是春宁抢走了本应生在她的淳儿脸上的眉眼,她明明一直这么坚信着……但这一刻,她的妒意突然无可抑制地熊熊燃烧了,不过是个奴才,他凭什么!他竟说永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那个女人的儿子怎么能和自己的淳儿比?!她死死咬住了牙齿,恨不能用眼神立刻送了他的命。文顺早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挣扎不得。端仁太后冷笑一声道:“谁准你妄自揣测我的意思了?我从没说过的话,你倒在她面前编得有声有色!”掌刑的大着胆子问:“打多少?”她眯起一只眼睛,恨道:“打死算完。”

文顺胸口里骤然生出巨大的惊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走到这一步。没等他作声,一群人已将他脚不沾地的拖出了门,院里早预备下一张条凳,文顺战战兢兢在上面趴了,满脑子都是那声轻飘飘的“打死算完”。从打他一进宫,徐太监就告诉他,吃了这口饭,就得随时准备好掉脑袋,你眼睛里看出去是一辈子,可在主子那儿一句话就给了结了。他记着这话,却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清楚明白过——“打死算完”,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两片嘴唇轻轻那么一碰,就能要了他的命。

掌刑太监高声喊“打”,文顺臀上立刻结结实实挨了一板子,疼得“呜”地叫起来。足有五分宽的竹板,被鸡血浸得油亮发黑,落在肉上劈啪作响。因太后发了话叫打死,执杖的太监也毫不含糊,用尽了力气将那厚竹板子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初时还抗得住,打了十几下,中衣下面便涔涔渗出血来,疼痛也一阵烈过一阵。文顺想着自己须得先服了软,才有机会保住命,便哀号着:“求太后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不敢胡说了!”话音未落,那板子简直是更凶狠地抽了下去。文顺一声迭一声地求饶,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一脸,两个太监一人按头一人按脚,将他死死压在条凳上,文顺只得双手狠狠抠住凳腿,抖着指尖摸到那木头上坑坑洼洼像早有了刻痕似的,立刻明白过来,痛哭失声——这条凳上究竟像这样儿打死了多少人?

报数的太监喊了五十,文顺已是连挣扎的气力都没了。竹板一起一落,带起一层层的血肉沫子,打在身上也变成了

“扑、扑”的响,像是拿棒槌敲湿衣服的声音。血早就浸透了中衣,文顺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慢慢地黑下去,黑下去……嘴里“呜呜”地小声哀鸣,喉咙叫哑了也没人理他。他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死到临头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多久,他喃喃地道,求你们一下给个痛快吧,可行刑的丝毫不理会,仍是慢条斯理地跟着掌刑太监拖得老长的声音——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文顺绝望地把额头抵在条凳上,紧紧闭着眼等死。眼泪也流不出来了,风吹得两颊发干,他不敢想自己现在满身血污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给打死还是给疼死,亏他从小习武,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却不敢跳起来做半点反抗——就算逃得出延寿宫,他能逃出重重戒备的四面高墙吗?张了张嘴,两片唇干得粘在一起,他用尽力气想要替自己哭叫出来,迷迷糊糊的却只听见一声被扼住了颈子似的嘶哑的呻吟。掌刑太监把一句扯成三声地报:“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声音突然停了,板子也没再落下来,一瞬间四周像凝固了似的寂静,仿佛连行刑的都丢弃了他——这是已经死了吗?

永承紧皱着眉头,厌恶地扫了一眼这凄凄惨惨的情状:条凳上一个太监半死不活地瘫在那儿,从臀上到腿胫整个儿被打烂了,血肉模糊,两条胳膊断了似的耷拉在下面,身侧的地上积了两滩血,洇到石头缝的土里,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还活着。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仁君圣主,可他也看不了这个,这残忍的、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的折磨。

他迅速地从那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上移开视线,说了句“把他弄进屋里去”,自己先一撩袍子进了门。端仁太后也听见院里的动静,盯着两个太监把几近昏厥的文顺拖进殿来,扔在地上,一面把脸转向永承,多有惋惜似的,道:“这屋里的砖块儿,待会还得再叫他们擦一遍。”

永承强忍着不悦,朝太后问了安,太后吩咐人上了茶,问道:“皇上今天怎么赶着这时候来了?”永承不答话,只把下巴朝地上一扬,淡淡地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人惹到您不痛快?”端仁太后冷笑一声,道:“不过是教训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皇上不必放在心上,这点小事还犯不着我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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