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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不到十一月便骤然由秋入了冬,天寒地冻,早早地落了一场大雪。春宁恃着自己足不出户,没什么妨碍,夜间衣服穿得略薄了些,第二天就额上发热,流起涕水来。侯爵府上慌了手脚,请沈同德堂的大夫开了张方子,照着抓药服了三天,非但没好,反倒添了咳嗽的症状。马侯爵颇当这是件严重的事态,因为产期近了,唯恐胎儿不保,就在朝堂上禀知了永承,祈请太医前往诊治。好在春宁年轻,不到十日就痊愈了,马侯爵甚为欣慰,遂寻了个好班子,在府里搭起戏台,奏请永承赏脸来家里看戏听曲儿。一来感激天恩浩荡,二来为春宁祛疾气,实则也在王公同僚们面前狠狠地扬了一把威风。永承虽然也看出马家狐假虎威的意思,但心里记挂着春宁,想见一面,又听说请了两个有名的武生并旦角儿,便欣然应允了。

夜里文顺正预备着下值,却在殿门口撞见御辇回銮,刘荣带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着永承下轿子,看样子像是喝了几杯。文顺躲避不及,忙侧身在廊下垂着头站住了。永承虽是略有醉意,却并没失神,被人拖得烦了,一把甩开手,自己一摇三晃地上了台阶,刘荣吓得一路小跑跟上来,生怕他一个倒仰栽下去。永承不耐烦地挥挥手,嫌热似的抓着领口,倚着门吹了一会凉风,一侧头,见文顺就在他两步远的地方侍立着,忽地从鼻子里喷了口白气出来。他支起身子,一只脚准备往门槛上跨,突然趁人眼错不见,牢牢抓住文顺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大步进了殿。文顺猛地被扯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被他拉在身后跟了进去。

永承回过身,使劲往门上踹了一脚,像多有怨气似的,两人高的红木门吱呀一声掩了一半,刘荣连忙从外面替他关起来。等进了里间,永承手上用力一搡,把文顺推到一边,自己却不声不响地去榻上躺倒了,眯着眼睛,倒像睡着了一样。文顺一头雾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去桌上斟了碗茶,倒出来才发现是半凉不温的,只得又放下,硬着头皮蹭到榻前,唤了两声“皇上,更衣么”。永承不言语,文顺以为皇上安置了,便蹑手蹑脚往门口倒退着。刚走到一半,榻上突然发了话:“你这是去太后那儿报信么?”文顺吓了一跳,疑着他莫不是说梦话,不好轻易答言的,却见永承一轱辘从榻上翻起来,直瞪着他道:“朕不过去马侯府逛了一圈,也值得太后这么紧张?你打算怎么回报你主子知道?说朕从马家回来就不像个高兴的样子,怕是和侯爷有了嫌隙,迟早对她一族不利么?”

听得这话,文顺才明白这几个月挨的白眼是所为何来,那一

股委屈和失望夹缠着往心口上涌,鼻子忽然就酸了。扑通一声跪倒,望着永承道:“皇上明察,奴才从来没在中间传过这样的消息,更何来回报主子的说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后并不曾有什么恩惠到奴才身上,可奴才这条命却是皇上捡回来的,自打进了崇华殿,皇上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只死心塌地服侍您。如今皇上说这话,难道不怕叫底下人心寒吗?”一边说着,连喉咙都哽住了。永承的酒也醒了一半,冷笑道:“朕就是受不了你这张嘴,平日里什么软话都会说,但凡被你抓着点理儿,就什么人都敢噎,你身上是长着刺么?”文顺才觉得那话有些过了,默默地帮永承脱了靴子,又把一只松枝老藤花纹的黄铜手炉烧得热热的递过去,永承才缓和了些,道:“这会儿倒知道献殷勤,刚才说朕不是的时候就不是你了。吃了酒很热,用不着这个。”将手炉撂在边上。文顺便重新把刚才那碗冷茶捧过来,送到面前,永承就着他手里吞了两口茶,眼睛却一上一下地溜着他。

永承自然没那么轻易就信了他,比起一个只会听窗根的小郑子,敢当面在话头上抢白他的文顺更值得提防。他不经意似的问:“你姓什么?”文顺转过身,把空茶碗复搁在桌上,答道:“姓杨。”永承从侧面瞧着他剪灯花,毫无生气的火光在他手里跳了几跳,“腾”地燃得旺了,又哔哔剥剥炸了两下,文顺仰脸看着那根蜡烛,很满意似的盖起罩子。永承喃喃地把他的名字念了几遍:“杨文顺……杨文顺……”文顺回过头,不解地望着他,忽然笑出声来,说:“奴才不叫杨文顺。文顺是进宫以后师傅给起的名字,大家喊顺了嘴儿,就一直叫下来了。”永承诧异道:“为什么要改?”文顺用力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师傅嫌奴才的名字不吉利,正好前边儿没了个陈人叫文顺,奴才就顶了他的名——宫里一直是这样,总归是那些个名字,翻来覆去的叫,使唤起来也顺口,奴才若是哪天没了,自然还会再有别人叫文顺。”

永承看着他的眼睛。那是惯常逆来顺受的一张脸,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凄凉的神色,又倏地不见了。永承便道:“那你进宫之前叫什么?”文顺愣了一下,像是根本没想到会被问到这里似的,停了片刻才答道:“奴才原本叫杨止安。”

永承扬起眉毛,偏着头想了想,嗤笑道:“止安……你师傅没有错,这两个字着实不吉利,还不如那招财进宝的听着舒服呢。”文顺脸上僵了一下,再不搭他的话,走近了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可是要歇息了?”似乎是带着点怨气。永承突然跳起来

,拽着文顺的胳膊,一把将他脸朝下按趴在榻上,咬牙切齿地道:“正是要歇息了!”

文顺吃了一惊,想挣扎起来,却被永承从上头压住,动弹不得,永承俯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你自个儿想清楚自个儿的身份,这普天之下都是朕的,你又算是什么玩意儿?”说着便去撕扯他腰上的束带。文顺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事,惊得说不出话,耳朵里锵锵地响着,似是敲着两面锣——他从没听说皇上竟还有个走旱路的嗜好。他没敢挡着永承的手,任凭皇上三下两下宽了他的袍子,又伸手进去,把他小衣上系的一条汗巾子也解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在他脑子里晃,他深知自己哪怕稍有半点抵抗的意思,便绝活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自己似乎原本就该听之任之地随他摆布:自从永承在延寿宫那一回,文顺就总是想着他——连他这条命都是他给的,他的身子还不是吗?他就从没希望过永承像这样抱他吗?他活得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想要的,主子就是他的天。然而……又绝不该是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正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办,永承已经把他腰臀往下、膝盖往上剥了个干净,亵裤挂在腿间,露出两截细嫩的肉,棉袍子却还齐整整穿在身上。

永承从背后扼着他的脖子,一口盖不住的酒气,道:“你生得倒是漂亮……可有姐妹吗?有的话一定也是美人儿。”说着,便拿手往文顺身上摸——却是一片平坦坦的。永承拖着长音“咦”了一声,得了趣似的,接二连三在那处摸索个不停,唇齿间也忍不住轻浮地笑,故意暗示着他。文顺涨红了脸,极度的耻辱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所期待的并不是这样的。

永承伸着指甲抓着捏着,文顺又羞又痛,自己死死捂严了嘴——他在那廊子下头站过,只隔一层窗户,外头什么听不见?这话传了出去还了得?!永承见他熬得难受,又不敢擅自动弹,忽然得逞似的笑了起来,朝他耳边道:“你回头可怎么跟太后报这个信儿呢?就尽管说朕今儿晚上临幸了你吧,有什么都照实说,她千辛万苦安插过来的人,现在竟连朕的床都上了,朕倒想看看她是怎么处置你这样不顶事儿的奴才。”

文顺听了这话,就像数九寒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凉得麻木了。他委曲求全,连如此下作的事都愿意干,永承竟然一丝一毫都没信过他,也不想信他,此番也无非是在他身上报复给太后看罢了。他非要他死了才能解释得清吗?文顺欲哭无泪,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快点离了这里。他颤声哀求

道:“皇上,求您放了奴才吧……”永承却是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

直过了子时,文顺才一步一蹭地扶着墙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走不了,两条腿软得不住地发抖,身上疼得厉害……却也总比挨板子好些,更比丢了命好些。糊着旧窗纸的老黄杨木门在身后“嘎”的一声关上了,他用尽力气扣上闩,伏着低矮的门板缓缓地往下跪——他也坐不了……他连他仅剩不多的一点功能也给夺去了。房里没点蜡烛,只有睡北面的王太监在床脚边放了个火盆,里面稀稀拉拉烧着两三块炭,隐隐地露出点红通通的火星子——宫里为了节流开销,每个人发放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四周的寒气漫得活像个地窖,他就坐在这地窖当中,等着发硬,等着结冰。

他往前爬了几步,伸手扒住了床沿,拼命撑着趴了上去,哆哆嗦嗦地喘着气,身下的硬木头板硌得他骨头生疼。文顺躺平了,伸手把头顶的旧帐子放下了一半,脚边那一半他碰不着。从那里他看见这间狭小的屋子的一部分,被月光照得发亮,低矮的木头棚顶压抑得这屋子像口棺材。光秃秃的楠木八仙桌上放了个豁嘴的茶壶,一只旧荷包悬在帐子顶上,是个葫芦形状,绣着一圈古钱——是死了的小郑子的东西。他拉起棉被遮住身子,也不管是不是全盖住了。永承在他身上撕了个口子,生出尖利的刺痛,可他的心里有一片新开垦出的野原,那是他头顶上的天,缓缓淌出温热的液体……文顺圆睁双眼盯着那只荷包,突然咧着嘴哭了出来,眼泪流到耳朵头发里。冷风穿过门缝吹到床上来,王太监被他的动静吵醒了点,翻了个身对着板壁。文顺不敢哭出声,他掏心呕肺般地抽搐着身体,一下,两下,房里仍是一片死寂,今晚是他一切幻想和奢望的终结,他只能用这样无声的抗议等待天亮,可天亮了也还是一样。文顺挣了命死撑着爬起来,自己搬了木桶,又踉踉跄跄地拎了几趟热水来洗澡。滚烫的水火辣辣地灼着身上被掐得红肿的伤痕,他也不觉得疼,等到那水温吞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噼噼啪啪地往水里掉,他抱着自己□裸的肩膀和腿,两边膝盖上都是长年不褪的瘀青,按下去硬生生地疼。他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恨意。他真恨,恨永承为什么高高在上,尊贵得对他半点顾怜都没有,他恨永承像狎妓似的强要了他,恨他自己连躲一躲都不敢。文顺一面抽抽噎噎地哭着,一面却想这眼睛肿得是怎么也藏不住了,等下要是被问起来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他收拾干净了去上值,永承微微抬起眼皮往他身上瞟了一眼,又飞快地移下去看他的折子,竟像把前一晚上的事

全都忘了似的,连句话也没对他说。文顺站在屏风木头隔子旁边,心口上拴了块铅,就那么忽地坠了下去,他木然地数着那上边镂雕的小蝙蝠,总也数不清楚。用过晚膳,永承突然道:“文顺,你去惠妃那儿,告诉她朕今晚去她那儿安置。”文顺走了神,猛地被他一吓,错愕地收回目光,见永承正提着朱砂笔,自顾自写写划划,头也不曾抬过。文顺一声不吭,扭身出了门,喉咙里原本哽着一股酸涩,被风一顶,就收回去了。这天像是要落起雪来了,阴沉沉地一块青一块白,他这样小步蹭着,得走上一刻的时候才能到,回来又是一刻,他得亲口替永承知会他的嫔媵,说皇上晚间挑了哪位妃子侍寝,他只是个传话的太监。晚间永承兴兴头头地张罗沐浴,预备着往惠妃那儿去了,文顺立在屏风外面,捧了干净衣服,候着他出来换,叠得整整齐齐的缎料间夹着点白檀香的味道……他去哪儿都带着这么一股味儿。

从此文顺在崇华殿的位置便尴尬起来。永承为人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还算和善,那事完了就放他回房,但有时毫无来由地发一阵脾气,文顺就要遭殃,身上少不得再添几处瘀青,若是略挣扎几下,耳刮子就接二连三招呼过来了。渐渐地他开始明白,在这样的关系里,他根本没有不满和反抗的资格,没有改变,也没有进步,但一定有结束——皇上什么时候腻了,把他踢到一边,他们就算结束了。就只是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朝他所期待的那个方向有任何靠近。于是他逼着自己去习惯永承的暴虐和冷漠,无论永承对他做什么,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有一次永承要午睡,文顺伏得低低的跪着替他脱靴脱袜,他忽然来了兴致,便一把将文顺拽起来,按倒在床上。文顺对这样的事早就熟了,明白求饶也没用,只能紧咬牙关受着。折磨了半天,永承却一直没能遂意,便不耐烦起来,忽然把他往旁边一推,没好气地咕哝一句:“累了,朕要安置了。”说着径自翻了个身,背朝他睡下了。

文顺暗自松了口气,永承没让他用嘴伺候已是万幸,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但他又有种微妙的自责和歉疚,仿佛永承没能尽兴是他的错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压倒了,永承紧紧地闭着眼,也不说话,只是不准他动。文顺也猜不透他到底要怎样,只得挨着他躺下。因为怕人进来看见,一直不敢合眼,身侧的鼻息倒渐渐变得粗重了。他本来想趁永承翻身的机会溜出去,但那条手臂总拦在他腰上,永承用一种近乎于依偎的姿态贴着他,他又非常

不舍得离开那只手。他偷偷地扭过头,永承的额头也毫无防备地抵着他的肩,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如果有的话,一定是带着点幸福的、完全放松下来的微笑。

他下了好几次决心,最多再拖一炷香就必须起来了,但每次都没能去移开那只手。他实在是眷恋那只手压在身上的重量,也贪图透过衣料洇过来的那一小块温热,就这么犹豫着,竟然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后来是永承先醒了,发现身边有人,先吃了一惊,等看清是文顺,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奇妙且异样的感觉。他从上面俯视着他,文顺睡得很熟,一脸的疲惫,领口和汗巾都乱七八糟地扯着,盘扣开了好几个,露出里面穿的一件半旧的中衣。不知是被什么力量促使着,永承伸出手,沿着他的面颊轻轻地抚了过去。尽管已经在他身上做过很多次了,但永承从来没好好碰过他。文顺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瓜子脸,他一直觉得文顺很漂亮,但又和旦角花枝招展的漂亮不一样,真要说的话倒像块玉,温润,收敛,不声不响的。永承的指头从他的额头移到鼻尖,又从脸颊抚到脖颈,摸了好一阵才下床。因为怕弄醒他,永承蹑手蹑脚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他竟然会这样顾及别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

其实永承一坐起来文顺就已经醒了。因为要伺候上夜,文顺从小就睡得浅,人家唤一句就醒,自然,这也是被徐太监打出来的本事。只是觉得和皇上一起整理衣衫很难为情,也不知要说什么,所以一直装睡。永承抚上他的那一刻,他惊得心跳都要停了。那只刚刚搭在他身上的手,现在温柔地摩挲着他,不是无意中划过去的,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由分说就凶狠地抽他耳光,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作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他怎么会忽然温柔起来呢?他拼命忍着,绝不愿意在永承面前哭。面前一阵白檀香的风轻轻拂过去,窸窸簌簌的声音像信号一样告诉他,不用再撑着了。他知道皇上已经走了,却仍然没有睁眼,一旦离开那种紧绷的状态,嘴唇就立刻抑制不住地颤抖,两道温热的水痕从眼角流过太阳穴,一直漫延到鬓发里。他真是非常的委屈,也可怜自己,只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便觉得已经够了,什么都够了,哪怕永承对他再坏,这一个举动就足够补偿他受到的所有虐待。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来这样不值钱的时候,陡然感到巨大的悲哀,眼泪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未止记-06

酸枝木炕桌上摆着一只黄铜象座香炉,里面端端正正插了一束香。柳儿用彩釉八宝盘装了几样南方贡上的新鲜水果,从外间捧进来,端仁太后亲自接在手里,在炕桌上摆正,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仔仔细细擦了又擦,才垫在手帕子上,放在旁边,人便直直地挫了下去,只盯着炕桌发愣。柳儿不敢吱声,悄悄地合上屏风隔扇,又招呼外间的两个小太监出去了。

刚过了不到一炷香时候,柳儿又回来了,在隔扇外边通报说惠妃和齐妃一起来请安。听见说是这两个,太后心里不禁诧异。惠妃心高气傲,恃宠而骄,平日里和别的妃嫔都不大走动,齐妃也是不怎么爱出门的,今天连她都拖出来了,想必是有什么一个人不好说的话。那一束香慢慢地燃短了,直待炉里都变了香灰,端仁太后才道:“让她们进来吧。”柳儿打起帘子,却是齐妃在前头跨了进来。惠妃跟在后面,把兔毛暖手筒脱下来给了宫女,她穿着鹅黄坎肩,衬得一张圆脸小小巧巧的,面上不像平日耍尖卖快的伶俐,倒透着点闷闷不乐。

太后赐了茶,惠妃开口道:“方才听柳姑姑说太后身上违和,臣妾深感不安,都是做媳妇的没能服侍周全。”太后摇摇头,道:“我这不是病,只是心里憋闷得慌……嗳,这话太早,说了你们也不一定晓得。”惠妃听了,偏赶着话头问:“太后有什么愁事,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正可以替您分忧呢。”端仁太后心里冷笑,心想你懂得什么,面上却是和善的,道:“这话说来也是好几年前了,皇上曾有个兄长,是本宫所出,长到二十一岁上却过世了——恰好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所以每到这几天,本宫都要祭他一祭。”惠妃早瞧见那香炉和果品,却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得收了笑容,低头不语。太后叹了口气,又道:“人生无常这话真是没错,当年本宫所出乃是先帝长子,又有了春宁,子女双全,多少人羡慕嫉妒。若早料得到生死有命,也就晓得该多得子嗣,开枝散叶了。”

她这么说着,却绝口不提先皇痴迷丹药,她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几面的话,惠妃那头却以为她在暗示自己,连忙接过话茬,赔着笑脸说:“臣妾等谨记太后的教诲,必定为皇上早诞龙子,只是……”她支支吾吾,偷偷给齐妃递了个眼色,被太后看在眼里。齐妃连忙站起来,却傻愣愣地犹豫,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句开口的样子。端仁看她们,就如同看小孩子把戏似的,不耐烦地道:“有话就直说,少在我面前挤眉弄眼。”惠妃使劲扯了一下齐妃的袖子,她才如梦方醒,走

到端仁面前跪下道:“求母后为媳妇们做主,皇上最近不知怎么……好起小倌儿来,对后宫颇为冷落——臣妾并非只为自己叫屈,皇上就连惠妹妹那儿也是多日不曾去了。”她那边说得哭天抹泪,端仁太后却没听懂,反问道:“你说皇上怎么了?”

齐妃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想要解释,两颊先泛起红来。惠妃见她话也说不清楚,一跺脚道:“嗐!齐姐姐是书香望族的闺秀,这话她连说一说都觉得害臊,臣妾却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太后可听说了?皇上最近频频宠幸一个小太监……这话不是荒唐么?漫说后宫姊妹众多却不曾有过子嗣,皇上该以皇族的繁衍为要紧的责任……就算有了,每天和个太监玩着,这算什么事?传了出去就不怕臣工子民耻笑吗?”

端仁太后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心里大为惊诧,面上却丝毫不为所动,掀起茶碗盖抿了两口,才缓缓地道:“你说皇上冷落后宫,似乎是没有的事吧,就本宫所知,这个月刚过了二十天,皇上去你那儿的时候倒有一多半。”

惠妃顿时噎住了,也跪下来,含含糊糊地说:“皇上虽是来了,却不曾……不曾有什么……长此以往只怕更加惨淡了。”端仁冷笑一声,显见得是她肚子不争气却怨天尤人,便嗤道:“既是去了你还说什么?有多少妃子成年累月盼不着圣驾,你想要的倒多。他进了你的门,其余的还不都是你的事儿?你还要我怎么管?难不成管到你帐帏里边儿去么?”见惠妃面上挂不住,眼圈儿都红了,又换了副和善的语气,娓娓地劝:“他还年轻,性子野着呢,玩了一两个小太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尽管往宫外瞧瞧,王公贵族逛南院的还少吗?总归是玩不出个儿子来,和你们又没什么相干,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齐妃却插话进来,道:“就算皇上还肯垂怜我们,日子久了恐怕就不仅仅是后宫里的事了。臣妾在家时常读史书,古有童贯篡相终致方腊起义,近有前朝八虎贪贿自肥,如今虽是盛世,可也须要提防皇上重蹈覆辙。”

太后睥睨着她,微微笑道:“那你觉得怎么办好?”齐妃不言语了。惠妃听见有人开口给她帮腔,忽然胆大起来,抢了话头决绝地道:“臣妾觉得,这事非要斩草除根不可——倒也容易,只要太后您发了话,还不是一把刀一杯酒就能解决的事儿嘛。”太后轻轻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心中道你想作恶又不愿意担干系,就怂恿着我出面替你杀人,预备着万一得罪了皇上就往我身上推么?小小年纪,才见了几天世面?也敢算计到我头上来——遂轻描淡

写地把话扯开了,揉着太阳穴道:“说了半天,本宫还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幸了哪个。”惠妃听见问,立刻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说起这不要脸的奴才,太后原该熟悉,他前儿还在您延寿宫当差呢,现在被皇上放在屋里,当真做起‘屋里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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