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回来两天,就打算搭台子唱戏了?”绯娜站在鹅卵石步道的尽头,背起手打量事故现场。两株苏铁之间卧了一把木梯,梯子旁竖起两根长杆,顶端是一个斜顶的木头小屋。木屋算是做得像模像样,甚至在浑圆的出入口画了一只羽毛翠绿的尖嘴鸟雀。只可惜小屋算被放置它的家伙给毁了,木杆钉得歪歪斜斜,只怕支撑不到傍晚,木屋就得栽到草里。男仆拎着铁锤垂手站在一旁,额头上汗水横流,半边身体沾满草叶。
真够窝囊的,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的仆人,要来何用?不过他还不是最没用的那个。小雀斑的脸颊额头被蜜蜂蛰伤,额头隆起一大块,肿得发亮。她憋不住,嘴唇颤抖,哭哭啼啼,狼狈得要死。她最亲爱的小主人比她高尚不到哪里去,屁股上染了巴掌大小一团草汁,活像匹花屁股马。她毫不自知,轻抚小雀斑的后背安慰,低声说了些柔软的话。
“不过去大学士府上借住了几天,这就沾上学究气,养起鸟来了?”绯娜走向鸟巢,举目环顾。她轻而易举在苏铁后面的油橄榄上找到一只拳头大的蜂窝,几只野蜂嗡嗡地飞进飞出,警告打扰它们安宁的无知人类。“最近的野物可真猖狂,居然敢在我的地盘上伤人。”叫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绯娜端详蜂巢,打定主意要将它们一网打尽。
“这么大的蜂窝,居然没人发现,你们这么多双眼睛干什么吃的?”
男仆听闻主人训话,立刻深埋下头,脊背弯成一座拱桥。绯娜瞥见他一团绿一团黄的后背,更觉不悦。那奥维利亚的小妞儿见她发火,连连摆手。“不怨他们,要搭鸟屋的是我。麦肯好心帮我,反倒害自己摔了一跤。”
“我没说不该搭鸟屋。”绯娜走向伊莎贝拉。换做从前,这小丫头被抢白之后,必定手足无措,手脚视线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嘴里能吐出来的就只有对不起。如今却恍若无事,甚至大喇喇地与自己对视。
这才多长时间呀?我的帝国就是有魔力。绯娜上下打量伊莎贝拉,觉得有趣,追问:“是谁给了你勇气,拉里萨还是智慧双子?”
“啊?”奥维利亚小妞儿没明白绯娜的意思,答非所问。“大学士说,夏宫植被茂密,食物充足,又少有人打扰,是不少稀有种钟爱的繁殖地点。搭上鸟巢肯定会有收获。”她望向鸟屋,少女的微笑浮上脸庞。女孩腮边升起两团桃红,汗珠挂在她脸颊上,被夏阳照得晶亮,让她神采奕奕。
哎哟,看个鸟住的房子你也要脸红。绯娜端详伊莎贝拉,憋住笑,佯装漫不经心。“从前光听说她勇冠三军,没想到还会画鸟。头一回搭这鸟屋,心上人可会来帮你?”被她说中心事,伊莎贝拉耳畔的粉红猛然爆发,眨眼间刷遍她整张脸。
“你脸红的时候比较可爱,记得让她瞧见。”
“我……”伊莎贝拉垂下头,玩弄起窄袖。
该不会又要声称 “我才没有喜欢她”吧?你不喜欢她,冒着生命危险跑到地下去找她,又是打怪兽又是救人的,苏伊斯都没你心肠好。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
“小姐!”小雀斑急得跺脚,作势要捂主人的嘴。
绯娜乐了。“放心好了,你家小姐一心扑在她的克莉斯爵士身上,绝对不会召你陪床的。”
“你,你说什么呀!陪,陪……呸呸呸!”雀斑女孩儿简直要跳起来。她脑袋涨红,猛扇巴掌,驱赶只有她瞧得见的可怕怪兽。“别,别听她瞎说,小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当然知道……你,你别说出来呀!”伊莎贝拉朝她的雀斑女仆叫嚷。立在一旁的男仆觉得好笑,又不敢在绯娜面前冒犯奥维利亚使节,咬着嘴唇,双肩抖动不休。
洛德赛什么东西最好玩?奥维利亚人呀。绯娜笑出声。她绕过歪斜的鸟屋,揽住奥维利亚人的肩膀。小姑娘初时有些抗拒,绯娜笑着捏了捏她。“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窝在围墙里面,刨泥坑钉箱子,太浪费了。你应该走到她的面前去,让她看到你,让她见识你的迷人,让她魂牵梦绕,让她朝思暮想。”
伊莎贝拉沉默不语,但她肩背的肌肉松弛下来,任由绯娜搂着。小雀斑的视线在她俩脸上晃来晃去,灰绿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显得木然。绯娜越发觉得有趣。瞧瞧她们,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除了派出舰队,这不还有其他征服异邦人的法子吗?老哥一心要力压姐姐,只会弄巧成拙罢了。我可以帮他,我能做到许多事。帝国的书页上,总得留下我的名字!
绯娜搂紧伊莎贝拉,拥着她朝高塔走去。“让姐姐告诉你怎么做。你会喜欢的,保证呀,教你难以忘怀。”
第122章 旧事
它不该这么大, 大得让我恶心。
克莉斯站在窗前,巨大的落地窗倒映出她瘦长的轮廓。她的短发与长袍都是漆黑的颜色, 犹如即将到来的长夜。她眺望远方,低矮的地平线上,巨大猩红的圆月正缓缓上升。它压过黑茫茫的树影,灼伤粉蓝的天空,犹如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球,透过东方天际,回以凝视。
它在看着我。从前它没有那该死的暗斑。克莉斯眯起眼睛。不知哪天开始,月亮多出一块浑圆的暗红阴影,瞳孔一般生在正中。那是恶魔的眼瞳, 注视着烈火, 鲜血,欣赏活人临死前猩红的嘶吼。它兴致勃勃, 它冷漠无情。不, 你的想法太蠢了,你受过的秘法教育都蒸发了吗?
克莉斯转过身, 将血月笼罩的傍晚抛在身后。西蒙大学士窝在他的牛皮椅子里,拇指拨动, 旋转开关。会客室里所有灯具骤然大亮, 白炽的光线将诺拉的眼瞳照得发白,她像个白内障病人一样, 茫然地盯着墙壁上写满炭色笔记的白板,脸上只有倔强。西蒙大学士抬起右眼偷瞄她,抿抿嘴,大把的白胡子跟着蠕动。他俩之间的长方桌上,拓印古柏莱文字的惨白布卷展开一半, 盖住整个桌面,余下的布卷裹在一起,仍有小腿粗细,斜躺在地板上。拉里萨大学士跨过布卷,将手里半臂高的卷宗“嘭”一下扔在桌上。
这时候偏让她来,不是火上浇油吗?克莉斯拧起眉头。虽然拉里萨大学士找来是为了公事,但大可不必立刻见她,更别提将她也请进会客室。西蒙大学士过于聪慧,行事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克莉斯走向自己的座位,捞起扶手旁的玻璃杯。薄荷茶早已被她饮尽,只剩下些无味的冰水。她抿了一口,放回杯子。西蒙大学士吩咐正弯着腰替拉里萨大学士上茶的男仆,“再给我们的爵士来杯茶,”他转向克莉斯,“多来点儿柠檬汁怎么样?算了,给我来上一整壶,嗓子都快冒烟了。”他撩开长胡子捏了捏喉咙,活像从晚饭时分一直说到现在的人是他似的。
“一定是个漫长的傍晚。”拉里萨大学士低头端详柏莱文字,诺拉在她背后轻蔑一笑,“上面都说了什么?”
拉里萨的古大陆学只有半瓶水,半瓶水还嫌多!诺拉曾经跟克莉斯抱怨过,忿忿的样子如在目前。你不也是求别人帮你翻译的。克莉斯默默地想。她坐回座位,顺手拿起杯子,这才想起来已经无茶可喝,重新放回去。拉里萨大学士绕过桌子,面对诺拉坐下,翘起一条腿。
“柏莱人相信转生,来世,他们的古代文字多是祭祀用语,用来供奉神祇,与神交谈,而非日常所用。无非又是那一套,轮回,某个年代的再现。”
诺拉哈哈笑起来。“糊弄你的古大陆学导师或许足够。”
“诺拉!”西蒙大学士呵斥他屡教不改的女儿,声震屋宇。手捧托盘走进会客室的男仆吓得一哆嗦,玻璃壶里的冰块相互碰撞,几滴薄荷茶溅出来,滴进旁边的细颈柠檬汁瓶子里。男仆瞅了主人一眼,大概觉得大学士并未留意到,佯装无事,端着托盘向他走去。西蒙大学士杯子里的冰块全融化了,茶却没喝两口。男仆将旧杯子撤下,为他换上新的。西蒙大学士接过冰镇薄荷茶,端着挂满水珠的玻璃杯,向拉里萨大学士解释。
“诺拉试图证明,她从地下遗迹带回来的文献讲述了某种开启时空漩涡的仪式。”
“时空漩涡是一个假说,”克莉斯觉得拉里萨大学士瞥了自己一眼,“只是莫荻斯大学士的众多猜想之一。‘地下遗迹的文献’,我建议您称呼其为古代柏莱人的幻想。人们共享许多幻觉和想象,死而复生是最常见的几种之一。不仅古柏莱人,奥维利亚人的祖先,古代纽特人,也相信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拥有借由子孙的身体重生的力量;蒙特维斯塔至今仍保留着活人祭祀的蛮神庙,野蛮人将敌人的鲜血供奉给先祖,供其在另一个世界积蓄力量,以便其返回世间。用幻想证实假说,哼,请容我拒绝聆听。”
“‘幻想证实假说’?呵呵,秘法的道路总是在大胆的猜想与谨慎求证中交替前行的。秘法波动曾经也是一个假说,不用区区高级秘法师提醒大学士它是由谁提出,经过多少年的论战和实践了吧?布洛伊特之流也曾断言秘法波动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梦魔的呓语’。哈,真想知道他见到能够清晰感应甚至检测到秘法波动的现代秘法师时的表情。”诺拉抱起手臂,抬高下巴,摆出惯常的高傲神态。拉里萨大学士装作没有看到,添了好些柠檬汁,端起薄荷茶啜饮。
“啊——哈——”西蒙大学士咂咂嘴,“‘秘法之所以伟大,因为它是一座桥梁’。你觉得呢?”大学士忽然转向克莉斯。
“是一座伟大的桥梁。”
“我是说论证,对假说的证实。怎么着,你比我还要聋吗?”西蒙大学士的嗓门又大起来,为了耳朵着想,克莉斯赶紧回答:“过于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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