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怎么也想不到, 她竟然会在姑苏遇见季崧。
关键还不是在正常情况下相遇——
两人如今的身份,一个是采买下人的主人家,一个确实等待被花钱买走的下人。这场景, 实在有些奇怪。
季崧见她认出了自己,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林柳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恰好这时人牙子转过头来,见季崧冲着林柳笑,顿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声警告:“你给老子老实点儿!”
说完向左挪了一步, 直接将季崧挡在了身后。
季崧撇撇嘴, 却也不敢再做出幅度过大的动作去吸引林柳的注意力。只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仍止不住地到处乱看。
林柳缓了缓见到季崧后过于震惊的心情,好一会儿后才转头, 却一时没找到季崧的身影。
正疑惑呢, 就见某个人牙子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林柳:“……!!!”
林柳好悬没被吓出声, 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几个人牙子见她突然缓和了脸色, 一个个惊讶地看向她。林柳眉头一挑, 没有搭理, 反倒开始认真地打量这些人牙子们带来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挑出需要的人,再伸手指着季崧, 冲着牙婆开口:“那孩子年纪不大,怎么也被挑进来了?你们怕不是从哪儿拐来的吧?”
这些牙行想要做人口生意,最要紧的就是了解当地所有势力,那些有权有势,与京中势力有所牵扯的人,万万得罪不得。
林家虽然打从前几代便直接搬去了京城定居,但逢年过节可都是会派人回姑苏打扫老宅祭祖,遇上什么大事儿, 或是经过姑苏,也一定会回来住上几日。
是以姑苏本地的牙行,对林家的情况了解的可不算少。
至少,林家如今的当家人林如海,正在朝廷做官,还做到了三品大员的事儿,这些牙行就没有不知道的。
在官员家眷面前,被查出拐卖人口,还想不想活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牵头的牙婆更是冷汗直冒,转头等着带着那孩子过来的人牙子便喝骂:“那孩子你是从哪儿找来的?我好心为你找来这么大一笔买卖,你猪油蒙了心还来害我!”
那人牙子不敢含糊,赶紧解释:“这孩子是我从其他人手上买来的,他是不是被拐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这些做牙行的,要想找到足够的人数,只靠自己怎么可能?还不得到其他地方进货。姑娘明鉴,我可没干过拐卖人口这丧尽天良的事儿。”
他只是个人牙子,只能保证季崧不是自己拐来的,至于是否是其他人从其他地方拐来的,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林柳听他字字句句都将季崧当做货物,不禁皱了皱眉。
其他人还好,她还能无视,可季崧到底是自己认识的人,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他,心里难免有些不适。
但现如今的法律就这么规定的,只要不是非自愿,人口买卖就是合法的生意。
否则这些牙行也不会存在了。
林柳顿了顿,面色冷漠地将季崧招到眼前:“这人牙子说的可是真的?你是否为他拐卖来姑苏?”
季崧绷着脸,也知道自己如今处境危险,并不敢当着人牙子们的面儿与她拉关系叙旧,只当不认识一般开口:“回林姑娘,小的是被人从徐州拐到扬州,再被这个人牙子从扬州买回姑苏的。”
中间其实不止转了一道手,若非季崧自己天性乐观,只怕这一路来的折磨,都能让这个原本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崩溃。
林柳点头,看向那个人牙子:“既然不是你拐来的,我便不追究你了。不过这孩子我也要了,等我父亲回来,许是能托他给这孩子找到父母。”
人牙子知道自己平安了,哪儿管得了季崧?
至于林柳所言,要为一个被拐的孩子找父母的说法,在场众人就没有一个觉得奇怪的——
这等官家子女,向来不知人间愁苦,自己过得幸福,便也见不得他人受难。
这孩子年纪也确实小,林家姑娘会动了给他找父母的念头也实属正常。
只要林家给钱,他们有什么好在意的?
林柳也知道这些人的想法,让人将自己挑好的下人一并带下去后,直接转身叫来星花,将贾敏给她的银票拿了出来。
看着她手上厚厚一沓的银票,在场所有人牙子都红了眼。
林柳让人拿来纸笔,自己算了算,很快得出需要支付给这些人牙子们的银两:“二十个粗使婆子,每人二十两,共四百两;三十个随从劳力,每人三十两,共九百两;五十个丫鬟,每人十五两,共七百五十两;再有五个川淮粤各菜系的厨子,每人一百两,共五百两……”
她转头看了眼季崧,再看向牙婆,“我没买过孩子,也不知具体数额。之前挑出来的人一共需要给你二千五百五十两银子,我便直接给你二千六百两银子,应该够这孩子的身价了。”
带头儿的牙婆还未开口,买下季崧的人牙子便惊喜开口:“够了够了,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日后定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林柳摇摇头,直接让人将银票交给牙婆:“银子都在这儿,你们派个人上来拿走,自己回去慢慢分。家里大多是女眷,不好久留诸位,只能给大家说声抱歉了。”
只要钱到手,这些人牙子好说话得很。
听了林柳的话,一个个连连摇头,半点儿没觉得林家不留他们在这儿有什么不对——
人家是官宦子女,自己却是下九流,林姑娘能好声好气同他们解释,便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他们那儿还会不识趣地留在这儿?
带头儿的牙婆上前想要接过银票,星花却从中抽出牙婆应得的部分,将人留了下来:“周婆子你暂时还不能走,姑娘还有其他事儿需要交代。这银票,还是交给其他人自己分比较好。”
牙婆叫来这么多同行,本就是为了抽成,如今眼瞧着大把的银票从自己眼前飞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星花拍拍牙婆的肩,低声开口:“之前答应给你的好处姑娘可没忘记,保管会让你满意,你就不要两边抽头了,总得给同行足够的赚头。”
牙婆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合该如此,之前是婆子我贪心,想岔了。”
其他人牙子见周牙婆竟然这么轻易就同意林家将银票交给其他人,不免有些吃惊——
大家都是做这行的,各处规矩也都懂。既然答应周牙婆带着人过来,便默认了之后要给她抽成。如今白捡许多十几两银子,虽然高兴,却也难免疑惑。
等出了大门,猜到缘由的人好心同其他人解释:“咱们以前遇到这种事儿,采买的人家向来是只管给钱,不会管我们私底下怎么分的。这牵头儿的人为了多赚,自然就要往其他人手上抽成。
但这林家厚道,将牙婆留下恐怕就是另有银子给她。周婆子从林家那儿得到了足够的好处,自然看不上我们手上的三瓜两枣。”
林家统共才买了多少人?百十来个而已,即使每个人头抽一两银子,也不过百来两。
林家总不能连一百两的好处,都给不了吧?
其他人听完,顿时羡慕起来:“也不知这周婆子怎么走了好运,竟然与林家搭上了线。我以前在金陵还与皇商薛家做过买卖,但即便豪富如薛家,也万万没有当面儿银货两讫的。可到他们账房去支取,又难免被薛家的管事薅去一层,到手后还没真没比和小户人家做买卖赚的银子多。”
“也就这么一回了,听说林大人马上要去金陵做官,不日就要启程。”
“哎,可惜了这么豪爽的主家……”
“以后若是再听到林家有需要,我们可得跑勤密些,事儿也办得漂亮些,结个善缘儿,许是下次再遇上此等好事,林家就想起我们来了呢?”
“这法子好!”
……
和这些人牙子们猜测的一样,林柳将周牙婆留在老宅,确实是为了给她好处。
当初说要在姑苏采买人口,贾敏一气儿给了林柳三千两银子,如今给出二千六百两,还剩了四百两。
林柳将这四百两银子分作两半,先给了周婆子二百两:“我知许多人牙子买卖人口的时候,总是以次充好,今日各家带来的都是身强体健的,想来是周婆子你在其中出了力,这二百两银子,是为了答谢你。”
周婆子接过,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
林柳再拿二百两银子放在周婆子手上:“这二百两银子,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见那孩子年幼与家人失散,心里不甚畅快,但父亲去了山上拜祭祖坟,也不知需要几日,我有些心急,也担心去得迟了,当初拐走那孩子的拐子便跑得不见人影了。”
周婆子本来对林柳手上的银票势在必得,可听到这儿,心里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伸手的动作都变得迟疑起来。
她动了动手指,甚至想将银票推回。
林柳笑了笑:“我没让你去抓拐子,只是让你帮我打听一下,问问之前那人牙子到底是从谁手上,将这孩子买了下来。当然,若是你能将拐子是谁也打听到,我另有酬谢。”
周婆子看着二百两银票,一时陷入了天人交战。
做牙行的,尤其是她这种涉及人口买卖的人牙子,向来是与拐子团伙打交道最频繁的群体——
因为有官府管辖,大部分有良心的人牙子都不会亲自下水去做那拐卖的营生,但为了买到足够的人口,他们自然避免不了与拐子打交道。
道德水准高的,遇上这种人也会拒绝,可若是品德不好……
周牙婆的品行不好不坏,只是家中有儿有女,孙子孙女也生了好几个,她对拐子的态度也并不怎么好。
但……
即使她不喜欢拐子,也不可能出卖他们啊。
若是被人知道她出卖了拐子,导致对方被抓了,别说自己在这一行还能不能做下去吧,就只说那些拐子的团伙,都不可能放过她。
周婆子顿了顿,一脸挣扎地将银票还给了星花:“林姑娘,这活儿我不能接。若是传出去,我家人的安全可就没有保障了。”
林柳愣了下,倒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她坐在椅子上,认真思考之后,看向周婆子:“你大可以放心,等你将人打听到,我们也不会立刻就去抓人,许是会过段时间,又或者干脆找一个与林家没什么牵扯的官员去抓人,定不会让人知道是你泄露了拐子的身份。”
周婆子仍有些犹豫。
林柳也理解,毕竟周婆子这么大的年纪,想的都是家人平安,就算爱钱,那也是在不涉及家人安全的情况向。
她想了想,道:“那周婆子你可以告诉我,该从什么地方着手调查吗?我们刚从京城回来,不日就要去金陵,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去抽丝剥茧地调查。”
星花将银票甩得哗啦啦地响:“周婆子,只要提供一个方向,这二百两银子就是你的了。你今日不说,过了这村儿,可就再没这店儿了,毕竟这姑苏城内,也不只有你一个人能打听到相关线索。”
周婆子到底动了贪念,再者只是透露一个线索,那些拐子也找不到她头上。
于是咽了下口水,周婆子便开口道:“买下那个孩子的人牙子与我们这些扎根在姑苏的不同,他向来喜欢四处乱跑,且专做人口生意。尽管他自己不参与拐卖,可他手上的人口,却大多都是从拐子手上买回来的。如今他手上的人口大多脱手,接下来只怕就要离开姑苏……”
说完,她视线落在林柳身上,直勾勾地,有些急切。
林柳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星花,将银票给周婆子。”
周婆子拿到银票,马上出声告辞,不敢在林家逗留。
林柳让星花亲自去送,自己则转头去了正院儿——
之前她让人将采买来的下人带下去的时候,特意让身边的丫鬟金秋过去,单独将季崧带去了正院儿。
如今,季崧只怕已经与贾敏见过面了。
林柳赶到正院的时候,贾敏果然已经拉着季崧说上话儿了。
林柳直接走到夫子盛蔓旁边坐下,见贾敏与季崧说得起劲儿,也不插嘴,就在旁边跟着听。
“我听丫鬟说,崧哥儿是被人拐到了姑苏的?”贾敏满脸担心:“可京城距离姑苏好几个月的路程,你怎么被带到了这儿?若非小麒麟起了在姑苏买人的心思,你在姑苏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该怎么办呢?”
季崧心理似乎对被拐卖一事没什么阴影,听了这话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在徐州被拐的,并非是在京城。”
京城虽然也有拐子,但到底是天子脚下,拐子没那么猖狂。稍微看起来家境不错的,走在街上也都十分安全。
毕竟,京城是个砸块牌匾下来,都可能砸死个皇亲国戚的地界儿,哪怕是酒楼的跑堂,也可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亲戚,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贾敏点点头,却愈发不解:“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跑去了徐州?”
季崧更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不是不少人都被抄了家吗?我家也被波及了,只是有不少世交好友求情,于是被皇上网开一面。只是到底惹了皇上厌恶,原本的爵位也被夺了,父亲的官职也没了。父亲与母亲商量之后,干脆带着全家人回到徐州老家定居。”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全都愣住。
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能在才遭受了如此家庭变故之后,仍旧能露出太阳一般夺目的笑容。
贾敏与盛蔓太过惊讶,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季崧似乎有些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林柳看看贾敏,又看看盛蔓,摇头道:“只是好奇,你都不觉得难过吗?毕竟,你必须离开京城到徐州生活。哪怕徐州是季家祖籍,但你们也从未在徐州生活过吧?风俗人情之类的,能习惯吗?”
季崧耸耸肩:“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父亲也不能去找皇上,请他收回成命啊。”
“再说了,”季崧突然露出笑脸,“虽然父亲的爵位和官职都没了,我们以前住的家也被朝廷回收不能再住了,但至少,我们一家老小都平安无事,以后仍旧可以住在一起,这难道不好吗?我母亲同我说,朝中好多官员不但被抄家,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没了呢。”
季崧在京城生活的时候,便有不少人觉得他是怪胎——
毕竟他不是整日乐呵呵的,好像没遇到什么烦恼,还对大家追捧的种种奢华之物毫无兴趣,反倒对街头小摊上的新奇玩意儿青睐有加。
对物质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更看重感情的季崧在突然遭遇抄家威胁的时候,不是不觉得害怕,但他在得知父亲平安归来后,这样的害怕便消失无踪了。
人还在,便什么都好。
贾敏见他眼底是真的没有一丝阴霾,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生了几分羡慕:“你母亲将你教得很好。”
季崧咧嘴:“我母亲最好了。”顿了顿,补充一句,“林伯母也很好。”
贾敏失笑:“原来我只当平南伯夫人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都是最常见不过的温婉妇人,贤惠大方,持家有道,如今想来,倒是我狭隘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与令堂好好见上一面。”
以小窥大,从季崧母亲对儿子的教育中,便能看出,这是一位自身性格相当不错,对孩子的教导也很擅长的母亲。
便是一向对男男女女的性子都万分挑剔的盛蔓,听了这话,也不禁赞叹:“你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但正因为平南伯夫人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才更显得,季崧在徐州被拐卖之事太过蹊跷,让人心生疑虑。
贾敏担心其中有什么隐秘,不知是否该问。
但林柳瞧着,总觉得即使其中有什么隐秘,季崧可能也并不在意,于是问道:“既然你是与家人一道回了徐州,怎么还会被拐呢?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季崧愣了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脸:“是我自己的缘故。”
“嗯?”
“因为父亲被夺爵被罢官的原因,是贪污了一万两银子。”季崧皱眉,一脸的不高兴,“可是我打小儿就跟在母亲身边看她算账,知道仅仅只是府上公库中存放的银子,便有四五十万,父亲的私房虽不知晓,十来万总是有的。母亲当年出嫁,从外祖家带出来的嫁妆更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若是父亲与其他人一般有不良嗜好,喜欢逛花楼赎买妓子,或是对古董名画痴迷,或者喜好赌博,或者……”
“但是,都没有。”
“我是怎么想,都不知道父亲贪污一万两白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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