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林如海起身时一个没注意, 直接将桌上的砚台扫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一方砚台了。
林如海震惊地看向林柳:“你说的可是真的?平南伯一家,全都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林柳咽了咽口水:“父亲不如被派去徐州的那人叫来, 您亲自询问?我对官场上的事不够了解,许多细节即使听到耳中,也理不清楚头绪。他就候在门外,父亲若是想见, 直接唤人进来就是。”
林柳派去徐州的人本就是林如海的心腹, 他听完林柳的话立刻将人喊了进来。
那人刚见到林如海, 便跪在地上, 一一将自己在淮扬码头哪儿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小的快马加鞭,与两日前到了淮阳地界, 也没多逗留, 便找了个当天要去京城的船家, 想着半道儿在徐州下船也不耽误什么。谁知钱还没花出去, 就听船家感叹一句, 平南伯一家人死得好惨。”
“小的一听不对, 立刻拉着船家打听详细消息。”
“许是这消息已经不算隐秘,那船家竟然一点儿隐瞒也无, 便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告诉了小的。说完后,码头附近常年走南闯北的商人、伙计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边角消息。”
林如海有些不耐:“说重点!”
那人不敢拖拉,赶紧切入正题:“船家告诉小的,平南伯一家虽然贪污了上万两白银,但因为求情之人众多,且平南伯府很快就以十倍的数目还上了贪污的银子,所以皇上并未为难太多,只是夺了平南伯的爵位与官职。”
“平南伯也识趣, 平安回家后立刻就带着妻儿老小准备回徐州定居,不准备留在京城。”
“谁知平南伯运气不好,回到徐州后采买回来的一个丫鬟竟然是老平南伯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因为母亲病重离世,走投无路才自卖自身。谁能想到,就这么巧,那私生女竟然辗转几次,竟然被季家买下了?”
“那女子许是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楚,如今乍然从自己与平南伯过于相似的面容发现了真相,顿时大受打击,激愤之下便犯下了错事。”
林柳神情凝重:“这个私生女真的存在?”
那人看了眼林柳,沉默半晌后摇头:“小的不知,据旁人所说,那个私生女是在季家的水井下了药,然后直接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林柳莫名觉得这个桥段有些耳熟,总觉得什么时候也听过同类似剧情。
但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原著中某个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只是……
光是这人说的这段话,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错漏。
等那人说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后,林柳看向林如海,毫不犹豫地指出了这个说法最大的错误之处:“若这私生女也同样死在了季家的这一场大火之中,季家遭遇的这一切是因为这位突然出现的私生女的消息,到底又是谁放出来的?”
“季家刚到徐州第二天,全家就被一把大火烧死了。这个本来是被当做丫鬟被卖进季家的私生女,进入季家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一天吧?”
“外面流传的消息,说是私生女因为自己与平南伯过于相似的容貌,才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可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除了这位手上可能还有其他线索的私生女外,其他人哪怕见到两个相似的人,在两人身份天壤之别的情况下,也只会认为是巧合吧?”
“而一天不到的时间,能同时见到这个私生女与平南伯的人,应当只有季家的人吧?可这些人不是全都已经被私生女一把火给烧死了吗?”
“这个消息到底是谁传出来?用什么方法传出来?”
“总不可能是,这个私生女决定烧死季家所有人后,还特意提前与季家之外的人闲聊,说出自己的身份与灭门恶行吧?”
林如海本就怀疑平南伯一家被害真相,听了林柳的话后,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的水过于深了。
很显然,季家应该是牵扯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隐秘之中,要嘛就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要嘛就是皇家私密——
平南伯在朝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不管是牵扯到了什么事中,只要平南伯没有明着造反谋逆,无论是皇上还是太上皇,都不可能直接让人抄家灭族。
除非,太上皇与皇上都不想要名声了。
但只要是与这二位接触过的官员权贵都知道,这两位都是喜好名声之人。
当今还好些,虽然喜欢名声,但真到了不得不的境地,他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名声踩在脚底。
就如之前那一波抄家,当今的名声便已经跌入了谷底。
但他们这位太上皇,对好名声的痴迷,对千古一帝的追求便到了让人发笑的地步。
所以平南伯若真的牵扯进了这些不可说的大事当中,会落得如今下场,也实属正常。毕竟不管是哪种情况,平南伯肯定至少得罪了上面那两位中的一位。
林如海更偏向于,平南伯是得罪了太上皇。
而且是牵涉进了皇家隐秘,而非谋逆大事——
毕竟从季崧这小子的性格就能看出来,平南伯定然也是个豁达明理,忠君爱国之人。
可惜他们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如今的猜测也没什么根据,可能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却发现真正的凶手并非上面那二位中的一个,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得罪了谁,又不代表凶手就是谁。
不过……
“小麒麟啊,我们什么把季崧给送走吧。”林如海眼神渺远,语气怅惘,“季崧如今就是个靶子,一旦被人知道他还活着,只怕我们林家上下,也讨不了好。”
他好不容易才从断子绝孙的阴霾中走出来,生活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开始慢慢变好……
为了保护一家老小,他甚至不惜站队皇上,成为皇上手里的一把刀,这才得以离开京城,避开了京城日益焦灼的权利之争。
林如海一点儿也不希望,只是因为一个根本不算熟悉的小辈,就把林家上下百多口人全部搭上。
林如海能想到的,林柳自然也都想到了。
她很理解林如海的选择,毕竟除了圣人,谁也不会愿意因为一个不熟悉之人家的孩子,就赔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但想到季崧,林柳又不禁沉默下来。
林如海怔住,怜惜地拍了拍林柳的肩:“我真不知道这么小就让你知道这种事,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但小麒麟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便没得选择了。除非你要为季崧,置林家上下于绝境。”
这话说得严重,却是无可辩驳的真实。
林柳低着头,不发一言。
若是可能,她希望可以两全。
林柳至今还记得,初见季崧的时候,他那灼目的笑脸。
她想要保护这张笑脸。
林如海很理解女儿的两难境地,也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于是迟疑之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拍了拍她的头:“你好好想想,明日再……”
“父亲,”林柳猛地抬头,“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林如海愣住:“什么?”
林柳深吸一口气:“平南伯的儿子是一定要送回京城的,毕竟当日我将人买下的时候,看到他的人实在太多了,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林如海点头,正是因为见到季崧的人太多了,所以他才不得不将人送走。
否则只是一个孩子,他又何至于藏不住?
“但是,”林柳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季崧却不一定要回到京城。”
林如海有些糊涂:“女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仔细说说。”
林柳咽了下口水,认真说出一个词:“瞒天过海!”
就在刚才,林柳终于想起来,季家的遭遇她为什么会觉得耳熟:因为她在刚穿越到红楼梦世界的时候,确实亲耳听到过一件类似的惨案——
太子死后,太子妃也曾给东宫所有人下药,然后一把火将东宫上下所有人烧成了一把灰烬。
同样是下药;
同样是一把大火;
同样是无一生还;
同样是同归于尽的惨烈……
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但这并不是林柳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她在想起这件事后,很快就联想起来秦可卿与妙玉之间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的计谋。
林柳觉得,此计谋完全可以用在季崧身上。
林如海眼神一闪:“你详细说说。”
林柳见林如海不反对,赶紧解释:“我们可以找个人假扮季崧,然后多派几个人将他护送去京城,然后在路上——最好是在京城附近——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让季崧意外死亡。”
林如海先是一愣,旋即拍手称好:“这法子不错!”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难题,“按照小麒麟的办法,‘平南伯世子’自然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季崧呢?他不还在林家?若有人遇见,将人认了出来,林家不但可能被连累,还可能被人扣上欺君之罪的帽子。”
林柳笑着摇头:“隐藏身份的办法可太多了,只要能让世人将目光从‘平南伯世子’的身上移开,女儿有无数种办法将人藏起来。”
林如海有些犹豫,但想到小麒麟从不无的放矢,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林如海看着女儿,“等事情完结,你要嘛将人直接送到其他地方藏起来,要嘛就绝对不能让人认出季崧。只要有一个人认出他来,哪怕这个人是你的母亲,我也会亲手杀了季崧,毁尸灭迹。”
林柳点头:“父亲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认出季崧。”
林如海这才放心,父女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确保无一错漏后,立刻转头叫来心腹,按照林柳的计谋一一安排下去。
……
处理完这件事,林如海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女儿之前进来的时候,还提起拐卖季崧的那个拐子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女儿之前让人去盯着将季崧卖到林家来的那个人牙子,并顺着他这条线,很快找到了十几个拐子团伙。拐卖季崧的那个拐子也是团伙作案,其团伙一共有四个人,两个壮年男子,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孩子。”
“老婆婆和小孩子是用来降低被人的警惕心,那个老婆子还是团伙的头目,而两个壮年男子则是帮忙运送孩子与被拐女子的劳力。”
“女儿原以为,这群拐子拐卖季崧,是出于季家父母的授意,但等打听到这个团伙往日的作风后,便知道绝无可能。”
林如海疑惑地看向林柳:“为何这般说?”
“因为这群人将小孩与女人拐走后,女孩儿与貌美女子则直接卖进青楼楚馆,不那么好看的年轻女子则会卖进山区。”林如海面若寒霜,“同样,相貌不怎么好看的男孩儿也会卖给偏远地区给人养老送终,而长得好看的……”
红楼世界男风盛行,小倌馆儿自然不少。
而买卖人口出手最大方的,也向来是青楼这类□□场所。
季家父母哪怕想要让拐子将季崧带走,然后卖去寻常人家过平淡的生活,也绝不可能挑中这样的人。
哪怕之前有季家父母压着,可等他们一死,这群拐子难道还会在意死人的话?
季崧的相貌可不差。
想来季家父母当时察觉到了危险,却因为时间过于紧迫而没办法做出妥善的安排,于是只能让季崧自己离开。
只是没想到季崧运气太差,竟然还未离开徐州,便被拐了。
季家父母当时就算得知了消息,只怕也没办法追究了——
毕竟次日,季家上下就被一把火给烧了。
想必季家父母当时也只有一个想法:至少儿子能活下来。
而季崧能逃脱被卖进小倌馆儿的命运,想来与当日见面,他脸上的那层黑灰有关。
平南伯比荣国府可煊赫多了,哪怕在前朝,也相当受看重。几百年积累下来,手中难道还没有几个奇怪的秘方?
林如海顿时明白了林柳的言下之意,只是听完后,他看向女儿的眼神,难免多了几分打量:“小麒麟,到底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你竟然连这种地方都知道了?”
林柳愣了下,没想到林如海的关注点竟然在这个地方。
顿了顿,她解释:“下面的人给我汇报消息,哪怕说得含糊其辞,我又不是猜不出来。父亲您忘了,虽然我更爱看史书,但诗经、各种风格的唐诗也都是在学的。唐宋文人多放荡,不少诗词都涉及到了那些地方,女儿知道又有什么奇怪的?”
林如海愣住,好一会儿后懊恼开口:“我该筛查一遍的。”
唐宋文人的才华确实惊天地泣鬼神,但许多文人在男女关系上也实在混乱,其中大部分都是青楼的常客,不少人更是与青楼花魁引为知己。
女儿会知道青楼,确实再寻常不过。
林柳见林如海对此有些介意,忙岔开话题:“因为女儿预估不足,只派去了十几个人,他们还要盯着各个拐子团伙,没办法分出人手来抓捕拐卖季崧的那群人,便只能让人回来通报消息。”
谁能想到,那个人牙子合作的拐子竟然那么多?
周婆子之前说这个人牙子一直与拐子做生意,她还觉得有些夸张,却没想到他不但只与拐子做生意,还是和这么多的拐子做生意。
林柳想想,都觉得恶心。
林如海没想到一个季崧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的拐子,皱了皱眉,道:“这些拐子都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良知,说是畜生也不为过。你年纪小,之后的事就不要去管了,我与上一任按察使司按察使交接后,立刻让人接手此事,定不会让一个拐子逃了。”
林柳放心,行礼告辞:“那女儿便先行退下了。”
林如海点头:“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想想此事到底需要多少人手,又该与哪些同僚联系。”
哪些拐子到底不是金陵本地的人,若想全部抓住,当然需要与其他地方的衙门合作。
林柳也明白想要抓人并没有那么容易,于是没有留下打扰,干脆离开了林如海的书房。
刚出门,暖冬与凉夏便迎了上来。
林柳走过去:“崧大哥可在府上?”
因为平南伯一家惨遭灭门之事太过骇人,林柳几乎是在得到消息后,便立刻赶来找林如海商议,也没时间去找季崧。
如今正事儿商议妥当,林柳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些许害怕——
这季崧性格活泼好动,向来喜欢到处跑。之前不是拉着她,就是拉着龟龄三兄弟出去玩,就没一日消停的。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季崧出门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毕竟那消息前些日子就已经传到了淮扬码头,如今两日过去,只怕早已经随着客商传来姑苏。
季崧若是出门,也不知会不会听到家人遇害的消息。
林柳一边问话,一边往季崧的院子走。
季崧向来喜欢到名胜景点去逛,不然也是去街边小摊这等热闹新奇的地方,正常来说,倒不会去码头酒楼这等信息交汇之地。
但也不保险。
所以林柳更希望得到,季崧今日没有出门的消息。
但……
凉夏嗫嚅着开口:“听说崧大爷一心想要回京,却又不见林家有什么动作。今日一大早,便带着几个小厮去了码头,似乎想要打听有无客船回京。”
林柳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凉夏。
凉夏跟着停步,声音低若蚊蝇:“崧大爷在您刚进了老爷书房不久,便回了府,而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至今不曾出来。”
林柳深吸一口气,一路小跑赶到了季崧的院子。
季崧身边的小厮见到林柳进来,一脸焦急地上前:“大姑娘您劝劝崧大爷吧,他今日回来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一直没出来。”
林柳点点头,快步走到书房。
笃笃笃——
林柳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过来给她开门。
她顿了顿,道:“崧大哥,我今天在码头那儿应当是听到了家人的消息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能给我开下门吗?”
屋内一直没有动静。
林柳站在门外,沉默许久后,转身离开了院子。
凉夏有些慌张:“大姑娘,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显然,她也知道季崧家人出事儿的消息。
哪怕只是一个陌生人遇上了这种事儿,寻常人听到了也不免感叹唏嘘,何况季崧还在林家呆了好几天,因为性格讨喜,连许多下人都与他相处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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